我一直在等盧芳回國，可直到我們去橫店的前一天她才從日本回來，剛一進門康兒就撲了過去，指著節目組剛送來的衣服跟他媽說我們這期要玩穿越，他是包青天，我是貼身胡侍衛，專門為他服務的，盧芳笑著說那你得先練練啊，以前都是你爸使喚你，這回你可得抓緊機會。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回頭看著盧芳，她感覺到我的視線，也抬頭向我這邊瞥了一眼，什麼都沒說，拎著箱子走進客廳，讓康兒去樓上把他姐叫來，說是給他倆帶禮物了。

客廳只剩下我們兩個，盧芳蹲在地上整理行李，我胡亂地按著遙控器，眼睛盯著電視熒幕說，「日本人民終於肯放你回來了？不容易啊。」

盧芳頭也沒抬，「訂的機票就是今天，我還能讓整個團為了我一個人改簽嗎？你以為我是你呢？」

我見她又提這茬，不太樂意地說，「說那個幹嘛，一碼歸一碼，我問你，我要是說康兒有事，或者九兒有事，你能現在才回來？」

盧芳一邊疊著從箱子里拿出來的衣服一邊說，「你能有什麼事？無非就是什麼玩意又找不著了，要麼就是家裡哪樣東西又鼓搗不明白了，我都跟你說了，李姨在你就問她，李姨不在……」

「你什麼時候去找的安娜？」我關了電視，放下手中的遙控器，目不轉睛地盯著盧芳。

盧芳愣住了，一臉錯愕地抬頭看我，剛要開口，樓梯那邊一陣腳步聲，九兒和康兒一前一後連跑帶顛地沖了過來，抱著盧芳左親一口右親一口，盧芳笑著摟過九兒，問她這段時間有沒有聽話，九兒說她任務完成得特別好，在她的監督下我在家裡已經很少抽煙了，盧芳點點頭，看了我一眼，也沒再說什麼。

晚飯的時候九兒一直在給康兒講包青天判案的故事，康兒樂得咯咯直笑，我心裡琢磨著事，沒怎麼說話，飯也沒吃下多少，九兒叫了我好幾聲我才聽見，抬起頭問她怎麼了。

「爸，你怎麼不吃飯？」九兒疑惑地看著我。

我連忙往嘴裡扒了兩口，邊嚼邊說，「吃呢，你也吃吧，我今晚不怎麼餓。」

九兒剛要開口，盧芳突然接過話茬，「不用管他，你爸是吃李姨做的菜吃膩了，明兒個我得告訴李姨又該換新花樣了，像你爸這麼容易膩的人，誰能受得了？」

我聽完心裡一股火，也沒說話，掐著筷子夾了一口京醬肉絲，剛要往嘴裡送，盧芳又說道，「九兒，你說李姨多不容易，以為你爸愛吃京醬肉絲，隔三差五就做一回，誰能想到菜還沒涼呢，你爸的口味先變了……」

我「啪」地一聲放下筷子，皺著眉頭看向盧芳，她知道我不願意在孩子面前發火，才會這樣沒完沒了地冷嘲熱諷，我不願意再聽她繞著彎罵我，推開椅子站起來，臨走前只說了一句，「我從來就沒喜歡吃過京醬肉絲。」

睡覺之前，我戴著眼鏡靠在床頭翻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盧芳一直在化妝台那塗塗抹抹，敷面膜敷了半天，也不見她有跟我談談的意思。

過了十來分鐘，她終於洗完臉躺到了床上，我剛要開口，她直接關了檯燈說，「我累了半個多月了，現在困了，就想好好睡一覺，行不行？」

我合上書，摘下眼鏡看著她，「天天三四點鐘發微博，單就今天困了？」

「對，就今天困了，晚安。」她背對著我，看都沒看這邊一眼。

我在黑暗中沉默地看著她，我知道她不想談，知道她在躲，這麼多年了誰不是在躲，可又躲出了什麼結果？

「你不想說就聽我說吧，」我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去找過安……找過他們兩個了，我有時候真不明白你，你有什麼話直接跟我說不好嗎？越過我去找別人就能解決問題了？」

盧芳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明顯想要反駁我，我等了一會也不見她出聲，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心裡顧忌什麼，你也知道我最怕什麼，可我們當初選擇這一條路，你看見結果了嗎？你開心嗎？別說什麼都是為了孩子，我認識你多少年了，你想什麼我心裡清楚……」

「多少年？」盧芳突然回過頭看著我，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接著說，「你跟他，多少年？十年，十五年？」

我愣在那，半天沒說出話來，盧芳靠著床頭坐起來，直直地盯著我，「我跟你……二十年了。」

我皺著眉頭閉上了眼睛，雖然心裡早有準備，但真談到這些問題，還是覺得痛苦。

「怎麼，日子過得太久，都忘了吧，」盧芳的聲音有些顫抖，「知道剛開始的時候我為你掉了多少眼淚嗎，想想也挺有意思的，你要跪，我就陪著你跪……當時看著你的背影我就想啊，大不了帶著肚子里的孩子離開你們家就是了，我盧芳怕過什麼，我怕過什麼？」

盧芳幾乎是喊出的最後一句話，我心裡有點不忍，咬了咬牙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孩子，為了我，甚至為了我爸媽和你爸媽……我知道你心裡委屈，但是這麼多年我虧待過這個家嗎？我們不是沒過過好日子，我不是沒放下過，家庭的東西確實是無可取代的，我心裡明白，我也覺得跟你過一輩子沒什麼不好，可你問問你自己，你想嗎？」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不可聞地嘆息，盧芳笑了笑說，「我想不想，重要嗎？」

「要跟我過一輩子的是你，不是兩個孩子也不是爸媽，你說重不重要？」

窗外清冷的月光灑進房間，盧芳的臉上一片平靜，沉默半晌，她開口道，「有時候真覺得你挺不容易的，你知道嗎，我太了解你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一聽就知道，」她頓了頓，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自己想要的東西，別讓我替你買單。」

我愣在那半天，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索性躺了下來，閉上眼睛不再看她，盧芳沉默了幾秒，也重新背對著我躺下了。

房間重新歸於平靜，我心裡卻亂成一團，腦海中浮現的一會是我當初在羅馬廣場一手白蘭地一手玫瑰花的樣子，一會是我抱著剛出生的九兒數她少不少手指頭的樣子，一會是我摟著燁子敬酒，嘴裡還念叨著「一叩首二叩首」的樣子，一會又是某一年立春之後北京下的大雪，我看著白茫茫一片天地，想起燁子曾經告訴過我立春之後下的雪叫桃花雪，當時突然特別想跟他一起分享眼前的景色，那一瞬間的難過我一直記得，也就是那一刻才明白了黎耀輝的那句話，「我始終覺得站在這裡的應該是兩個人」。

「對了，還有一件事，」盧芳的聲音突然把我拉回現實，「我從來沒去找過安娜，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哪個女人都不傻，你有這個閑工夫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我聽完略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但轉念一想也就覺得沒什麼了，事到如今誰知道誰不知道，誰又是怎麼知道的，還重要嗎？

「知道了，睡吧，」我翻了個身蓋好被子，「這幾天你好好想一想，其他的……等九兒過完生日再說吧。」

第二天一早節目組就過來了，我跟康兒已經換好了衣服，去橫店的路上編導把台詞本遞給我看，說是寫的這期我跟康兒要斷的幾個案子，我大概翻了翻，無非是什麼夫妻吵架，鄰居偷雞的內容，康兒一直在旁邊念叨著他姐昨晚給他講的故事，好像對判案這事兒特有信心。

到了橫店，天還是挺熱的，我一邊擦著汗一邊往化妝室里走，其他人都已經到了，每次錄節目見面時，最激動的就是諾一，他朝著康兒一路狂奔過來，康兒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我用手抵著他的後背說，「躲什麼，諾一弟弟喜歡你才這樣的。」

康兒沒理我，拉著諾一的手就去一邊玩了，我往屋裡走了幾步，看見燁子正站在化妝鏡前整理衣服，他從鏡子里看見我過來，轉身沖著我笑了。

見他之前我本來挺緊張的，但看他這樣，我也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喲，我說呢，合著今兒你本色出演啊，這蝦米怎麼還帶個避雷針呢？」

我邊打趣邊用手拽了拽他的帽子，他嘖了一聲躲開我的手，「別弄，人家剛造好的型。」

我笑著看他轉過身去，又開始對著鏡子一頓折騰，心想他要是真不問我，我也就先不提了吧。

正想著，燁子突然開口，「師哥，前幾天晚上給你念那詩，你聽明白了嗎？」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燁子的視線依舊沒離開鏡子里的自己，我擺弄著手裡的道具刀說，「不是聽一半睡著了嗎，也忘了講的什麼了。」

燁子手上停了停，又說道，「得，白念了，我發現你這人是真沒情調。」

我笑笑沒說話，正好那邊康兒化完了，這小子抹了一臉包拯色號的粉底，一本正經地過來對我說，「胡侍衛，走吧！」

燁子轉過頭看見康兒，立馬笑得花枝亂顫，「哎喲康康，看你這……看你這臉色兒，今天演的是你爸吧？」

康兒聽完呲著牙樂了，這一大一小就在損我的時候最一條心，我白了他倆一眼就要帶著康兒往外走，轉身之前燁子突然叫住我，我回過頭看他，「怎麼了？」

燁子半靠在化妝桌上面對著我，「念的詩忘了，念詩之前那幾句話總記得吧。」

我愣了愣，下意識地看了康兒一眼，他正心不在焉地望著門外，我又抬起頭看向燁子，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不是十年前了，師哥，你逼自己逼得那麼緊幹什麼，」他笑容掛在臉上，語氣輕鬆地說著這幾句話，「飯都沒好好吃吧？才倆禮拜沒見，眼看著這臉都快跟我一邊瘦了……」

他一副開玩笑的樣子，我聽了卻一點都笑不出來，他這幾天三番五次地暗示我，我都聽得明白，他無非就是想告訴我他不催我，他不急，他能等。

「你能等，我不想等，」我心裡不太高興，語氣也生硬起來，「十五年就是這麼耗過來的，還他媽等？」

燁子怔了怔，臉上的表情逐漸暗了下去，一邊的康兒拍了拍我的胳膊，問我可不可以走了，我最後看了燁子一眼，轉身就要離開。

「師哥，你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急嗎？」身後傳來他平靜的聲音，我停住了腳步，沒有回頭，「承認這個有那麼難嗎？你不敢說我替你說。」我渾身僵硬地站在那，突然特別害怕聽見他繼續說下去。

「因為你怕你自己後悔，」燁子一字一頓地說道，「因為那句話一說出來，你就後悔了……我說的對不對，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