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訝地回過頭，發現盧芳正一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後，我噌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瞧你說的，就像我故意偷聽別人講話一樣，」盧芳語氣輕鬆，可我聽了只覺得膽戰心驚，「哎我說，那邊劃拳劃得正高興呢，你們倆一起過去玩兒啊，在這聊天多沒意思，走啊燁子。」

說著盧芳伸手拉住燁子的胳膊，拽著他就要往那邊走，我站在原地看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可能是酒精的緣故，又可能不是，我總覺得這次我要是讓盧芳把他帶走，他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死死地拽住燁子的另一隻胳膊，一瞬間三個人都愣住了。

「師哥，你……」燁子的眼神里寫滿了疑惑和驚訝。

我沒再看他，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盧芳問道，「去哪？」

盧芳笑了笑，「去那邊劃拳啊。」

「他不會劃拳。」我一字一頓。

「我教他。」

盧芳說完這句話，空氣如同凝滯一般陷入死寂，遠處傳來陣陣笑聲和歡呼聲，顯得眼前的畫面更加格格不入，燁子臉上漸漸掛不住了，同時甩開了胳膊上的兩隻手，努力讓自己維持著平靜的語調，「我還有事，師哥師姐慢聊。」

「劉燁，你別走，」盧芳聽見這句之後表情里滿是難以置信，我看了她一眼，心裡卻沒有任何猶豫，轉過頭對燁子繼續說道，「我跟你一起走。」

走出沒多遠，燁子一把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我跑了幾步跟上他，笑著問道，「生氣了？」

他沒什麼反應，我繼續問，「剛才那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聽了？」

他終於看了我一眼，「不聽了，我也沒生氣，就是覺得這事你太衝動了，你把她惹急了，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衝動？」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可又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跟他吵架，於是努力剋制著情緒說道，「你別管，這些事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這是我的事，我為什麼不能管？」

我有點急了，剛想開口，抬頭瞥見了正朝這邊走過來的人，我閉上眼睛嘆了口氣，「這才是你的事吧。」

燁子疑惑地望著我，剛要問清楚，轉頭就看見了安娜。

安娜笑著對我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看向燁子，「我找了你很久，原來你在這裡。」

燁子愣了愣，「怎麼了？」

「你和你的朋友為什麼不去喝酒？」

燁子動了動嘴唇，「這就去。」

安娜露出笑容，上前一步要去拉燁子的手，我看著眼前的畫面，突然打心底里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莫名一陣衝動湧上心頭，脫口而出道，「我不是他朋友。」

燁子瞪圓了眼睛看著我，安娜倒是沒多大反應，「我知道，你還是他的師哥。」

「那你知道我還是他什麼嗎？」

「師哥！」燁子伸手拽住我，「你幹什麼？」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一時間也有些說不下去了，「算了算了，喝多了，你們去玩吧，我先回去了。」

節目組的人都在農場上喝酒聊天，我回去的時候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找了個地方坐下，點了根煙，抬起頭看著異國的夜空，也是一樣的滿天星光，可心裡想的卻是最開始那一晚，我和燁子在榆林的窯洞外看星星，他靠在牆上睡著了，醒了卻還嘴硬說自己不是為了等我。

那個時候能和他擁抱在一起就已經覺得很滿足了，那個時候覺得這一切都是送給我的禮物，和他共度的每一晚都像是偷來的時間，就像運氣總會耗光，北京每年都會下雪，也許有一天我們又散了，散了那就散了，天地終歸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始終在我心裡，只是不在眼前而已。

那樣過一輩子也挺好的，真沒什麼，但人都是這樣，想要的永遠沒有盡頭，尤其是面對所愛的人，相守一生得不到，我信了，可心裡總想著去爭取，家不能不要，我也信了，可又想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我不是他朋友，我是他愛人。

說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那是沒轍，說到底還是沒有那個勇氣，不敢承擔說出來的後果，有些傷疤不能揭，真揭開了，總有人要為一時的痛快負責。

想著這些，就知道剛才確實是自己失言了，我究竟是他什麼人，我們兩個知道就行了，況且安娜也未必就不知道。

一根煙燃盡，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心裡有些緊張，頭也沒抬，像是等待開獎結果一樣等待著來人。

「坐這兒幹嘛呢？」

我聽見聲音後錯愕地抬頭，「怎麼是你？」

「你以為是誰？」那人在我旁邊坐下，手縮到衣服袖子里，半蜷著身子，嘴裡還不停念叨著，「媽的，晚上這麼冷啊……」

我笑了，站起來就要往屋裡走，「我去給你拿件衣服。」

燁子一把拽住我，「別走……你別走師哥。」

我愣了愣，重新在他旁邊坐下來，「燁子，你怎麼了？」

他搓搓手掌，向手心裡哈了一口氣，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安娜呢？」

「噓……」他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別再問了，我想了想，遞給他一根煙，點上之後，我們倆就這樣並肩沉默著。

四下寂靜無聲，沒有鳥叫蟲鳴，也沒有任何人打擾，突然間我覺得這個夜晚和四個月前榆林的那個夜晚其實並無二致，無論來時路上遇了多少進退兩難，最後他還是坐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沉默不語地看著滿天星斗。

「燁子……」

我突然開口，旁邊的人被我聲音里的哽咽嚇了一跳，伸出手推了推我說道，「師哥你別嚇我啊……你是誰？你到底是不是我師哥？你不會是六耳獼猴吧？」

他說了一堆我也不知道究竟在說什麼，就看見他煞有介事地掰了掰我臉，對著我左看右看，半天連自己都沒忍住樂了出來，「對了師哥，說到猴兒……其實我知道你衣服上那圖案是什麼意思，」他仰著頭努力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講老實話師哥，就你這段數，也就哄哄十五年前那個傻子吧，放到現在……」

「怎麼，現在就不喜歡了？」我托著下巴問他。

「現在……」他嘿嘿地笑了，「也喜歡……我不是不好意思說嗎，說了就像……我還是十五年前那個傻子似的。」

「你本來就是，除了長幾條褶子，臉大了一圈，其他的，都沒變。」

他聽完我的話，抬起頭認真地想了想，微皺著眉頭說道，「不可能啊……那麼多硬漢都白演了？不，我說真的師哥，我覺得我現在已經能演捍東了。」

他眨巴著眼睛看著我，我也就這麼看著他，在確定了他不是開玩笑之後，我抿著嘴唇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嗯，你說的我懂，畢竟每個在下面的，都有同樣一個夢想。」

他噌地漲紅了臉，看著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我跟你討論演戲，你往那那，那上面扯什麼？」

我大笑著一把摟過他，照著通紅的臉上使勁兒親了一口，認認真真地對他說，「劉燁，我覺得你害羞的時候特好看。」

他被我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可能是覺得自己演捍東不成反被調戲挺沒面子的，窩在我懷裡也不看我，悶悶地哼了一聲。

「師哥……」

「嗯？」

「我現在就想跟你一起去釣魚爬山，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我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想起昨晚他剛剛說過最近去不成了，我張了張嘴，本想問他安娜到底說了什麼，可看到他滿臉疲憊的樣子，最後還是沒能問出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執著於這件事，我們都是數著手指頭過日子的人，太遠的將來不敢去想，退了一萬步的心願再實現不了，就真的沒什麼盼頭了。

「師哥，」燁子突然開口道，「下個月給諾一過生日，你來嗎？」

我想起前天晚上睡覺之前諾一也提了生日會的事，語氣里的興奮掩都掩不住，問康兒能不能來參加，康兒說沒問題，到時候我給你買樂高。

想到這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當然去了，我侄子都親口邀請我了，能不去嗎。」

「得了吧師哥，你侄子邀請的是康康，你充其量就算捎帶腳兒的。」

我白了他一眼，他繼續說道，「師哥，等生日會結束……我就跟導演請一個禮拜假，我們可以去大興安嶺，就是現在去可能有點冷了，要不然往南走，蒼山大青山，都行……師哥，你想去哪兒？」

我聽完有些猶豫，但又不得不開口問他，「一個禮拜……導演能讓你走嗎？」

燁子好像鐵了心一樣，語氣堅定地說道，「一個禮拜不行，五天總可以吧，再不行就三天……師哥，我想了一下，就去大興安嶺吧，冷點兒不怕，十月份去說不定還能趕上第一場雪，到時候漫山遍野都是白的，美著呢。」

我笑著看他閉起眼睛陶醉的樣子，也跟著使勁兒地點了點頭，「好，就去大興安嶺。」

「還冷嗎？」我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搓著，他也喝了不少酒，身上應該挺暖和的，可就是手涼得很。

他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我，笑著說，「還行，這樣就不冷了。」

看見他笑得那麼傻，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突然覺得跟他在一起時經常會忘記了今夕何夕，有時候總覺得自己好像三十二歲那年一樣年輕，有時候又覺得我們倆已經白頭到老了。

燁子曾經說過自己有一件後悔的事情，要等老了之後才能說出來，其實仔細想想，誰也免不了有過後悔，活得坦蕩，是把悔恨視為當然，不一定非想著重來一次，但總歸還是會有不甘。

當年放下話劇開始接電視劇的時候，知道這是自己對生活的妥協，當時回頭看著人藝的大門，對自己說總有一天還會重新站在舞台上，可後來遇見了太多兩難處境，漸漸也不再覺得選了一個放棄一個，就是對某種東西的背叛了，只能說不是盡在格局，而是盡在時機，就像舞台和熒幕，家人和愛人。

但我很少抱怨命運不公，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如此，人人都說愛不分好壞對錯，可哪兒見得有情人都成了眷屬，這些事抱怨不來。

年輕時候以為自己是風，後來實在不願承認自己其實是草，於是絕口不提當年往事，也就這樣過了許多年，還以為自己多灑脫，假裝萍水相逢，情緒一筆帶過，可鬧了半天戲都是演給自己看的，別人眼裡明明白白，知道我們一直身在其中。

想了許久回過神來，發現懷裡的人始終沒出聲，我轉過頭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臉頰，「想什麼呢？」

燁子抬起手指了指繁星滿布的夜空，「師哥，你看今晚月亮多好看。」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又揚著嘴角低下了頭，「燁子……」

「嗯？」

「沒事。」

「……」

「燁子……」

「嗯？」

「我愛你。」

他轉過頭看我，笑了笑說，「我知道……」

「……不是說了嗎，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