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小雨，春風如酥，樂坊輾轉漂泊，終在三年前定居洛陽。

先前被樂坊主收養的那批男童每一個都長高了不少，面容也稍有變化，有的仍然平庸無奇，有的卻越長越歪。樂坊從來不養閑人，樂坊主將容貌稍差的少年送回了養濟院，剩下那些姿色平庸的，便降為雜役，服侍最後精心挑選出來的，色藝雙全的孩子。

最後勝出的少年自然少之又少，在他們之間，將來還要選出樂坊的台柱子，跟隨樂坊主到富貴人家的府上獻歌獻舞。

可即便是勝出的孩子，日子也並沒有比雜役更好過，反之可能比雜役更辛苦、心酸百倍。終日操琴習舞，還要把生來就僵硬的身體練至柔軟，為了彈好曲子，十指甚至常常彈到僵硬，不能屈伸自如，因此樂坊中的男孩時常以淚洗面，也很少有吃飽的時候。

今日的天下了些小雨，少年們不用練舞，但雙手卻還是不能閑著，所有人都要留在房中練琴，誰若是彈錯了一個音，樂坊主便要罰人不準吃飯。

軒轅昭如今已經八歲，這是他在樂坊生活的第三個年頭，香紅浪對軒轅昭視為親子，從不讓他碰伶人的東西，軒轅昭只在樂坊中做雜役，砍柴煮飯，浣衣打水，做的都是粗活。

也許是年紀太小，又做慣了這些粗活，這三年來，軒轅昭只是長高了個子，卻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他的五官稍稍長開了一些，與三年前相較，愈發艷麗明媚。

香紅浪木箱子里的衣服已經漸漸不合身了，但卻沒有銀子去做一身新衣裳，還是那身淺碧色的袍子，系著重碧的腰帶，軒轅昭端著剛蒸好的饅頭從院子里小跑過來，長長的黑髮又濃又密，在酥雨中沾了一層晶瑩的水珠。

衣袖和褲管已經遮不住他的手臂和腳踝，露在外面，嫩生生的一截，如雪。

軒轅昭端來了午飯，樂坊中的琴聲戛然而止，大夥兒紛紛圍上去，一人一個窩頭，只有拳頭般大小，但卻是這些孩子唯一的口糧，為求楊柳細腰，身輕如燕，樂坊主從來不讓孩子吃飽。

竹籠里的饅頭已經分完，可此時還有一個少年孤孤單單地在不遠處的牆頭，用雙手撐地倒立，汗水從他額頭滑落，濕了一小片地。少年因骨骼僵硬下不了腰而被罰倒立，已經立了整整一個清晨，強忍住的細碎低泣令人心碎，軒轅昭看那孩子可憐，於是便悄悄走到他身邊

。接著又從袖子里摸出半個饅頭來，遞到少年面前。

「給，這是我的饅頭，分你一半。」

少年翻下身子，跌坐在地上，氣喘吁吁，雙手發抖，甚至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舉起來。他感激地看著軒轅昭，樂坊主素來刻薄，就算是蒸饅頭，也是按著人頭來算的，每人一隻，多的不給，少的就算那人倒霉。

「你快吃啊，不要怕，坊主今日出門，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的。」軒轅昭眼中掠過一絲狡黠，樂坊主出門從來不同他人稟報，可軒轅昭卻知道他要去哪裡，去和誰人談生意，整個樂坊里，就數他的眼睛最尖。

少年點點頭，正要伸手去接那半個饅頭時，軒轅昭卻被人一把推倒，他手裡的饅頭也順勢滾了出去，落在了水坑裡，化成了一灘面沫子。

「我就知道你這小子要造反！」軒轅昭驚慌地躲到牆角，他算不到樂坊主會提前回來，氣沖沖的，怕是生意又沒談成，樂坊近來賠了些銀子，樂坊主有火氣也是難免的，洛陽地貴，若是再不交租，樂坊就要散夥兒，所有人都各回各家去。

「臭小子，你想著法兒做『好事』，耍點小聰明就想騙過我？你這麼有本事，怎麼不把一袋米給我變成兩袋？怎麼不把泥巴變成黃金？老子自己都快吃不上飯了，你竟然還敢幫著別人！」樂坊主越說越氣，說著便扯下腰裡柳條編成的鞭子，「老子今天就抽死你個小兔崽

子！」

那柳鞭沾了水之後再打人，往往會把人抽到破皮流血，皮開肉綻，除非是犯了大錯，平日里樂坊主是不會把這玩意兒往操琴跳舞的孩子身上招呼的，若是留下了疤，那麼也便不值錢了。

「坊主！」香紅浪忽聞院中起了爭執聲，隨即趕到了軒轅昭身邊，立馬將他護在懷中，「昭兒還小，您這是何必呢！」

「香紅浪，你來得正好。」樂坊主順了口氣，又道，「你的好兒子不守規矩，你說該怎麼罰？他當倉庫里的糧米都是天下掉下來的，他今天敢背著我偷偷給犯了錯的孩子東西吃，明天就敢上房揭瓦！」

「坊主，銀子能解決的事在您這兒從來就不叫事，昭兒犯了錯，但罪不至於你要用鞭子打他，你要錢，好......我房中還有些值錢首飾，你全都拿去換米，興許還夠坊里吃半個月。」

「香紅浪......」樂坊主嘆了口氣，「你以為是我想打他？咱們在洛陽的日子恐怕就怕到頭了，你看看，我手上拿不出一個像樣的孩子來，樂坊沒有台柱子，這可讓我們怎麼活！」

「洛陽美人如雲，憑這些孩子的姿色要在洛陽爭一席之地，坊主你也曉得是不可能的。就算不在洛陽，咱們回臨安去，不是照樣能開樂坊麼？」

「你說得倒輕巧！罷了罷了......把你那首飾拿來，我再看看還有沒有生意可做。」

軒轅昭僥倖逃過了一劫，香紅浪也鬆了一口氣，幸好樂坊主看在他的份上，還是沒有處罰他的昭兒。香紅浪起身跟著坊主回房取首飾，走到半路時，身後卻忽然響起花鼓的聲音。

香紅浪和樂坊主齊齊轉身看去，卻見軒轅昭不知何時已經跑進了院子里，用他小小的身子攀爬上擺在院子里用作練舞的花鼓，他的手裡捏著一劍一扇。

那劍長約三尺，是用木頭削成的，只作練舞之用，軒轅昭雙手持劍與扇，在微微的春雨之中展開身姿，此舉讓香紅浪十分吃驚。他雖然從不讓軒轅昭碰這些伶人的東西，但他卻忘了軒轅昭自小聰明伶俐，什麼東西都是一看就會，這套劍舞自然也不在話下，可軒轅昭卻僅

有八歲！

樂坊主亦看得目瞪口呆，那個鬼精靈的小子，明明不曾練習，但卻舞得流暢動人，如迴風之搖雪。下腰，下叉，每個動作都入木三分，身軟如棉。

然而最讓樂坊主滿意的，還是軒轅昭那副早早顯露出傾國姿色的容貌。

「香紅浪，你要發財了！」

「昭兒......」

「你放心，我今後絕不打他，不但不打他，我還要供祖宗似的供著他，香紅浪，你好好教導他，這小子日後就是我的台柱子！」

「坊主！」香紅浪欲言又止，看著軒轅昭氣喘吁吁地下了台來，竟然理直氣壯地抬頭對上樂坊主的雙眼。

「我跳完了，你把剛才的饅頭還給我。」

「好好好，小寶貝，你要多少有多少，剛才是我不對，你以後想幫誰就幫誰，只要你天天這麼跳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