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蘭心玉潔(下)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4052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22
開春之後皇宮裡的頭一個盛會通常在後妃的宮殿中舉行,妃嬪在自己的宮殿里種上鮮花,待春暖花開時,再由所植鮮花最美艷的後妃主持盛會,這便是賞花會的由來。
然而在六宮之中,不管那宮殿里的花開得多麼美麗,又有誰敢同皇後鬥豔?因而每一年的盛會便理所當然地由蘇皇後主持,蘇皇後的長樂宮也由此成了最高權勢的象徵,有幸受邀的後妃們無不視此為榮耀。
可這盛會並不總是愉快,蘇後乃後宮鳳主,眾妃都要唯他馬首是瞻,就連在挑選赴會的衣袍時,也要遣人事先去長樂宮中向宮侍打聽一番,以免在賞花會上和蘇後撞了相同顏色,令蘇後不悅。
長樂宮為歷代皇後的居所,與君王所居之未央宮相應,宮侍見過尋常嬪妃時只呼「萬福」,而在服侍帝後時才道「長樂未央」。
玲瓏帝素好節儉,因而長樂宮外表稍顯古舊,內里卻大有玄機,朱門之內的宮房富麗堂皇,高檐如燕,展翅欲飛。殿旁又鑿了一方小湖,引入的是宮外的活水,如今已是滿池龍蓮,碧綠明凈,殿中的鮮花早已盛開,在清晨微風之中搖曳,長樂宮像是從這片奼紫嫣紅的花
海之中衍生出來的仙宮,虛幻而空靈。
主殿之中,珊瑚長窗後,一道華美的珍珠簾幕將主人的寑榻與外界相隔開來,七尺寬的沉香木床榻邊懸著輕薄的鮫綃帳,帳上遍綉碧灑銀絲海棠花,傳聞這海棠花是宮中畫師照著當年蘇府後園中的海棠所繪,蘇玉樓一朝為皇後,這畫帳便成了他的陪嫁之物,蘇後對此亦
格外愛惜。
主殿里擺著一東一西兩隻青銅朱雀香爐,爐火終年不熄,焚著蘇後最喜愛的熏香,床榻四周圍又高低錯落著純金鑄造的燭台,形狀雕成一朵朵五莖蓮花,從地上生出來,內嵌金絲蕊,燃的是從鮮花中榨取出來的花油,一經燃燒便釋放出醉人芬芳。
畫帳之中忽然溢出一聲細吟,隱約可見帳後的倩影伸了個懶腰,宮侍忙到跟前伺候,準確無誤地扶住那隻從畫帳里伸出來的,雪白修長的手。
搭著宮侍的手背下榻的,是一位風華絕代的麗人,他的肌膚緊緻柔滑,看上去像是只有二十歲,然而衣袖滑下,男子右臂上的海棠花印隨之顯露。那花印已成深沉的絳色,他顯然已是一位深受寵愛,夜夜承歡的寵妃,男子的一舉一動都盡顯雍容華貴,他的眉眼高貴而美
艷,但卻透露著令人畏懼的傲慢與霸道。
他便是這長樂宮的主人蘇玉樓,一位年將四十卻依然保持著少年風姿的男子,人到中年仍然艷壓六宮,簡直令人不敢想像二十年前的蘇後,究竟是如何令玲瓏帝痴迷。他的名望,大抵不輸如今的蕭郎。
十幾個宮侍跨入殿內,手上捧著剛從花園中摘下來的還猶帶露水的鮮花,在蘇後跟前一字排開,供他挑選。
蘇後興緻缺缺神態慵懶,似乎還有些睡意,捧著鮮花的宮侍於是開口提議。
「鳳主,您看這龍玉開得多好,顏色素雅端莊大氣,襯什麼顏色的禮服都十分得體。再不然,湖裡的青蓮正巧也含苞了,奴以為青蓮氣韻清絕,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宮侍一樣一樣挑選過去,誰料說到口幹舌燥,蘇後仍然連眼睛也未眨一下,只要蘇後還未做決定,那麼摘下來的花就算有成千上百種,宮侍也要一個接一個說下去,直到蘇後滿意為止。
蘇後對鏡梳發,不知是否有意作弄身邊的宮侍,他只當那報花名報到口舌打結的宮侍在唱歌,卻一句也沒聽進耳朵里去,趙司殿一面為蘇後束髮,一面用餘光瞄了一眼跪在地上一直報花名的宮侍,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慶幸,好在這倒霉的人不是自己。
忽然,蘇後眼前一亮,在黃銅鏡中瞧見一朵嬌麗無比的鮮花正巧攀在他鬢邊,一瞬間便襯托出鏡中的玉顏更加美麗,蘇後終於笑逐顏開,竟然起身親自從宮侍懷中挑出那紅中透紫的鮮花。
「可憐血染原頭草,直至如今舞不停......這般柔弱可憐的花,或許只能生長於春日,今年就用這虞美人吧。」
蘇後終於選定了用於裝點大殿的鮮花,虞美人濃艷絢爛,色澤如血染一般鮮紅,用來裝點宮殿卻是頭一遭,但今年的賞花會又與往年有些不同,大名鼎鼎的蕭家公子今日就要要進宮,連蘇後也想為他換一換心情。
約摸一個時辰之後,受邀的皇子們便陸續到了長樂宮,先同蘇後請安,再各自入座,席上被邀請來的後妃並不多,既然是邀了蕭家公子進宮為皇子講學,那自然不是什麼小妃都有資格赴會的。
「鳳主,蕭公子到了。」趙司殿遙遙見得一抹白影跟在帶路的宮侍身後,蘇後的目光立馬朝那白影投去,蕭清影那一身翩然的白衣恰似一點未化的冰雪,釋開了這滿殿的珠光寶氣,融開了重重的華冠麗服。
他未及成年,秀髮半束,腰配文人劍,潔白的衣袖拂過腳下鮮紅的虞美人,剎那之間,不論這片鮮花有多少姿色,都無一例外在蕭清影面前失了顏色。殿上忽然一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蕭清影的身上。
「本宮從未見過如此清超出塵之人,不愧是燕梁赫赫有名的蕭美人,真令本宮心郁傷。」蘇後一聲嘆息。
趙司殿神情訝然,蘇後一生傲慢,從不曾用「清超出塵」這樣的形容來誇讚他人,更不用提此人非但傾國傾城,竟然能讓蘇後都感到傷感。
「鳳主何必心郁?蕭郎再美,他在鳳主面前也稍遜一籌不值一提。」
蘇後聽著趙司殿的奉承,卻只是一笑而過,誰能想到十餘年前,蕭甫攜家眷重返燕梁時,他曾施計試探,險些害了這孩子。可想不到一轉眼,光陰如流,蕭清影已經長大,明明是初見,但蘇後看他的眼神卻好似遇見了故人。
姬消是最後一個到的,今日他若是缺席,那麼回去之後必然會遭銀燭夫人好一頓責怪。
這時席上已經坐滿賓客,姬消兄弟眾多,見過的沒見過的都在這殿中,根本找不出哪一個才是蕭清影,如今想來那蕭郎確實有幾分本事,連父皇也要召見他。
適逢玲瓏帝移駕到了長樂宮,眾人齊齊行禮,恭迎聖上,玲瓏帝下了御輦,揮袖令眾卿平身,接著便大步大步朝蘇後走去,立馬親自將蘇後扶起,生怕這短短的一跪亦會讓他受累。
銀燭夫人幾乎同時起身,不同蘇後爭奪玲瓏帝這半點珍愛,蕭清影悄悄抬起頭,看著玲瓏帝牽著蘇後的手,兩人同坐一席,這樣恩愛的畫面好像世間每一對平凡夫妻。就像爹爹在外人口中永遠是不近人情,嚴肅無趣,但只要回到蕭宅,爹爹和亞父說話時,連稍稍大聲一
些也不敢。
玲瓏帝發已半白,臉上雖顯些許滄桑老態,但依稀可辨年輕時的他一定是位英武不凡的國君,蕭清影原以為皇帝大多是嚴肅且不會笑的,沒想到他的喜怒哀樂竟都牽在蘇後掌中,蘇後一笑他便歡喜,蘇後蹙眉他便惆悵。
「下臣蕭清影,參見陛下,皇後殿下長樂未央。」
誰人聲如鶯燕?姬消被那聲音引得抬起頭,卻在大殿的中央尋到一片純然無瑕的白色,曾聽得亞父說起過這位蕭郎的絕色,姬消稍有興趣,便拿手扶在了身前的小幾上,注目凝視著蕭清影。
姬消極快地打量了一圈蕭清影,但卻沒有露出旁人的獃滯神情,不是蕭郎不美,比起銀燭夫人殿中的沈司殿,蕭清影的容貌的確無雙,但也僅此而已,姬消笑了笑,接著便移開了目光,為自己倒了一盞茶。
「君上,蕭公子如何?」
「不過爾爾。」
姬消的這句評價不慎傳入身旁人的耳中,一位皇子側臉過來朝他笑了一笑。
「消皇兄閱人無數,自然不能理解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第一眼見到蕭公子時,心中有多麼感慨。若能有幸成為蕭公子的入幕之賓,那臣弟寧願不做皇子。」
不做皇子?姬消挑眉,面露微訝,對此不可置信,但又見他那皇弟不像是在說笑。
賓客已經到齊,玲瓏帝環視全殿,卻不見姬錦的蹤影。蘇後亦有察覺異常,他將手中的摺扇一合,喚了趙司殿到身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下奴不知,君上向來守時,誰知今日卻......」
「還不快去找君上!要快,不能讓陛下等久了。」
「遵命。」
蘇後吩咐完趙司殿,接著便立馬換上笑容,移開了話頭。
「蕭公子,本宮曾聽說紂王的朝歌王宮富麗奢華,本宮的居處四面都有香花環繞,地鋪白玉,鑿地為蓮,殿里焚燒的檀香終年不斷,人人都說長樂宮可以媲美天上的仙宮,不知在蕭公子看來,此處可比得上紂王的寢宮?」
姬消忍不住彎起了嘴角,蘇後這話問得頗有意思,紂王宮自然無比豪奢,但那都是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一磚一瓦皆血淚,若是回答勝過紂王宮,那便等同於在指責蘇後奢靡,反之則成了嘲諷長樂宮還及不上區區一個紂王宮。
他實在很想知道,這位久負盛名的蕭郎,究竟會給出一個什麼答案。
蕭清影略略思索片刻,他心底明白,這還只是蘇後對他的一個小小考驗,若是答不上來,那可就真的丟盡蕭家的顏面了。
「陛下乃是一位賢能英明的君主,您更是一位淑朴有德的皇後,何必要與亡國之君相比呢!」
「好!說得好,皇後果然慧眼識人,蕭家公子名不虛傳!」
姬消再次將目光落在了蕭清影的身上,他心中竟也開始暗暗讚歎,不愧是蕭太傅的公子,俱是能言善辯之人,只不過蕭清影比其父可要順眼得多了。
這時,忽然有人跨入殿中,映入眼簾的又是一抹白。蕭清影聞聲在身後響起,於是回身一瞧,只見一白衣公子負手立於殿中,衣冠勝雪,青絲如墨,目光顧盼,流麗無雙。
「父皇恕罪,兒來遲了。」
「無礙無礙,皇兒何以姍姍來遲啊?」
玲瓏帝眉開眼笑,絲毫沒有責怪此男子的意思,蕭清影本以為玲瓏帝只是珍愛蘇後,卻沒有想到他同樣十分疼愛華照君。
「兒子原本正要趕來,但不料在路上遇見了一名老奴,一問才知這老奴在宮中做了一輩子宮侍,今日乃是他的生辰,老奴聽說長樂宮中正舉行盛會,於是也想來瞧一瞧。那老奴已是暮年,行動頗為不便,也許此生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盛會,兒子不忍讓老奴失望,所以親自
背著他到長樂宮,希望父皇莫怪罪。」
話音落下,蕭清影隨即看向殿外,果真見一老奴遠遠地坐在蘇後那引以為傲的萬花之園中,欣賞著滿園爛漫的春花。
蕭清影又在看向身側的公子錦,小謝念念不忘做夢都想見一面的華照君,想不到竟然如此一身正氣,儒雅仁愛。公子錦是蘇後的獨子,又是玲瓏帝膝下長子,但卻承襲了蘇後的絕艷容貌,眉如墨畫,面如桃瓣,身段高而修長,有一管筆直挺起的鼻子,纖薄的唇,體型勻稱,充
滿皇族的高貴氣度。
「陛下,錦兒能將他人的至親當成自己的親人來對待,這是孝義,錦兒仰賴陛下的教導,才能如此愛民,陛下不覺得欣慰麼?」
「既然是盛會,本也應該與民同樂,來人,去將老奴請進來,賜他一席。」
「君上能夠降尊紆貴,將老奴親自背到長樂宮,這實在是聖賢人之舉。」
公子錦看向身旁的蕭清影,二人目光相交,又都是穿了一身白衣,在旁人看來竟成了極為登對的一雙璧人。公子錦初見蕭清影,縱然是聖人也不禁怔了一怔,足可見蕭郎之貌,豈止是傾國?
蕭清影先一步切斷視線,禮貌地避開公子錦的凝視,後者這才回過了神。
「蕭公子,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