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當立賢君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5168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28
玲瓏帝自登基親政以來,整飭綱紀事必躬親,宵衣旰食,總是天不亮就穿起衣來,夕陽落盡了才用膳,連陪伴愛妻的時光也少之又少。
五更天的早朝,玲瓏帝時常四更便起身更衣,宮侍備好沃面的銅盆,玲瓏帝伸手一試,那水竟是溫的,他把眉一皺,立即將司殿喚到跟前質問。
「老司殿,這水怎麼回事?寡人多少年的老習慣了,你日日都做的事,怎麼偏偏今天糊塗了?」老司殿惶恐地在主子面前跪下,不緊不慢地解釋。
「陛下,非是老奴糊塗,只是太醫先前吩咐過,陛下的身子還需好好調養,萬不可受涼。尤其現在入了深秋,老奴擔心陛下受寒,這才把水換成了溫的。」
「荒唐!寡人不用冷水沃面,如何能有精神去上早朝?咳咳......區區一盆冷水,咳咳,何以能擊垮寡人?去換冷水來!」
「陛下,您這是何苦?您背上的傷一直不見好轉,為何就是不肯和皇後殿下好好說呢?這不是反叫皇後擔心麼?」
玲瓏帝欲開口,卻止不住地咳嗽,又牽動了傷口,從背脊穿透胸口般劇烈的疼痛令人實在難忍。峽谷內遭人暗算,那支鐵箭幾乎要了他的性命,想不到兩個月過去,傷勢仍然反覆無常,即便是一直不服老的玲瓏帝也漸漸察覺出自己的力不從心,不見兩鬢衰白,當年意氣
風發的少年天子也日漸佝僂。
「玉樓的性子執拗剛烈,這些年他背著寡人籠絡朝臣,寡人也都由著他,只此一件事......關乎瑤國社稷,萬萬不能再依他所求。」
老司殿跪在地上為主子整理朝服,聽完這句話,也不由得手一顫,陛下二十餘年未立儲君,此事不但是他的心結,更是蘇皇後的心結,蘇家外戚強勢,也曾多次暗示陛下立華照君為太子。
玲瓏帝雖也屬意華照君,但卻擔心他日後會被外戚掌控,因此遲遲不立儲,此次南陲之亂,又讓玲瓏帝清醒了些,或許瑤國需要的不是一位忠厚德恕的仁君,而是一位無懼無畏,能帶領瑤國將士披荊斬棘開疆擴土的賢君。
玲瓏帝急召華照君入京,並不知曉他抱恙在身,華照君星夜兼程從桑陽城趕赴燕梁,人到宮中時,連歇口氣的時間也沒有,消息三日前便到了長樂宮,蘇後思念親兒,甚至連著三夜無休無眠,人亦憔悴了不少。
趙司殿守在主子身邊,寸步不離地侍候,也不由得為蘇後擔心,陛下召華照君進宮來見,如不是有什麼要事,何必費此周章?蘇後豈會猜不出姬仁夫的意圖?他等了足足二十年,終於盼來立儲,可惜陛下的心已經從華照君處移開,轉眼便落在了姬消身上。
「鳳主,華照君終於回來了,您不去看看君上麼?」
「華照君就算回了燕梁,此時他最該見的人也不是本宮,」蘇後望向殿外,那一片未能及時清理幹凈的枯葉,深秋的蕭瑟,竟是如此冷凄,「他該去好好問一問他的父皇,究竟有什麼好消息要對他說。」
今日的早朝註定不會太平,玲瓏帝將兩位皇子召入含元殿,又令百官等候在殿前,這日秋高氣爽,天邊風清雲涌,日光照灑在含元殿旁的青石扶欄上,格外明艷耀眼。
含元殿背倚藍天,高大雄渾,御前的鼓樓莊嚴威武,坐在含元殿聽政,可俯瞰燕梁全城,燕梁城外的鳳首山因形似鳳凰而得名,皇城坐落於尾腹,如御飛鳳,懾人心魄。瑤國人的先祖始於東夷,先祖化鳥為神,故將龍脈稱為燕脊,皇城易名為燕梁,歷經百年滄桑。
蘇後多來年為華照君培植的勢力不容小覷,玲瓏帝回到京城,思來想去,仍然決心要將姬消立為太子,如今玲瓏帝突然在殿上開口提及此事,朝中立即響起一片反對之聲,亦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姬錦本以為父皇召自己回京,是為了詢問他西庭的事務,卻沒有想到父皇會忽然做出決定,越過了他嫡長子的身份,立弟弟姬消為太子。
朝中頓時大亂,這堂上的臣子們誰也沒有想到陛下竟然會糊塗到要立姬消,混亂之中,姬錦扭頭看向對面的男人,他臉上既是震驚又是不甘,被一下子推上風口浪尖的姬消更無言以對,不知如何自處。
「還請陛下三思!華照君系嫡出長子,自古立嫡不立庶,何況立幼?」
「消兒雖是庶出,但此次平定南陲,消兒立下大功,寡人為何不能立他為太子?」玲瓏帝明知他這個兒子平日里的風評不佳,但仍然頂著壓力要把他推上太子寶座,「消兒,你不是和父皇有過約定麼?現在你就把當日的事都說出來,讓父皇,讓你這些叔伯們好好聽一聽
。」
姬消心中一震,下意識瞥了眼站在混亂之中默然不語的徐威,他似乎也在期待自己將會如何描述當日的情形,他與徐威有約,回京之後放他一馬,徐威雖是個奸佞,但倒也信守承諾,不再對楚將軍下手。
然而這不過是他的權宜之計,在元氣恢復之前,徐威絕不敢貿然出手,姬消自然也在等待機會,盼著將來能把徐威徹底剷除,但也絕不是現在。
姬消上前邁了一步,又行了一禮,接著便把取下月關城當日之事交代了一遍,閉口不提徐威的陰謀。
「陛下,華照君好學不倦,為人明察,仁厚禮賢,臣等以為華照君才是最合適的太子人選!」話音落下,立即得來一片支持,反觀姬消,縱然立下大功,也不見有人願意為他說上一句話。
「楚冷君雖英武勇猛,但論治理家國,恐怕要比華照君稍遜一籌,華照君治理西府三郡有方,這一點,楚冷君經驗不足,如何能擔起重任?」
「寡人正要說此事,消兒對瑤國民情知之甚少,的確欠缺經驗,為此寡人決定讓消兒好好修習一年,就由蕭太傅親自教導。」玲瓏帝一頓,又把蕭甫叫到跟前,「蕭太傅,教導太子職責重大,望蕭卿不可辜負寡人期望,對太子傾囊相授。」
蕭甫沒有料到陛下會有此決定,這下為難了起來,這朝中誰不曉得,華照君才是他的學生,他自然歸在蘇後門下,陛下驟然要他教導楚冷君,豈不是逼著他反了蘇後?
姬錦抿著唇,垂在廣袖之中的手也不知不覺中攥成了拳,他本想開口向父皇稟報桑陽城洪災一事,可惜如今的情形令他不得不掩下事實,否則便會令自己處於劣勢,白白丟了機會。
「父皇,臣兒生性浪蕩,不如大哥來得穩重,恐怕真的擔不起重任。」
「消兒已經成家立業,迎楚大公子為妻,楚將軍的為人你們定是清楚的,若是消兒入不得他的眼,楚將軍又怎麼肯把兒子送出去?你們也該好好學學楚將軍,不妨試著給消兒一個機會。」
玲瓏帝說著,忽然從懷裡取出一支鐵箭,那鐵箭頭上還有淡淡血跡沒有拭去,為精鐵築造,威力足可斷石分金。徐威見了那精鐵箭頭,不由得面色一變。
「這支鐵箭乃是寡人在南陲中伏時,從濞軍手上射出來的,此箭射穿了鎧甲,重傷寡人,若不是消兒及時趕到,恐怕如今你等都該要穿上喪服來早朝了!」
「陛下,楚冷君是您的親兒子,這也不過是身為皇子的職責,可華照君自幼在陛下膝前承歡,論孝心,難道還不及楚冷君麼?陛下莫不是糊塗了。」
「你!」玲瓏帝聞言,氣得臉色一紅,背上的傷又再隱隱作痛,這些文官仗著有蘇後撐腰,根本不怕被皇帝斬殺,若玲瓏帝當真處死反對的朝臣,說不定會反被扣上一個昏庸的罵名,「咳咳......」
玲瓏帝落下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悔恨自己這些年來縱容蘇玉樓把手伸到了朝廷,小看了他的妒心,想要立自己中意的太子,難比登天。
「陛下,西庭有快馬加急的信件來報!」忽然,一個宮侍闖入含元殿,奉上一封書信。
「鳳主!大事不好!」蘇後手中茶盞一顫,香茶潑灑在了手心,忽聞宮侍腳步慌亂,一路急奔到他面前。
「鳳主,三郡來信到燕梁,說是桑陽城突發洪災,城內河堤崩塌,死了不少百姓,洪災殃及撫青郡,死傷人數在十萬之上......」
砰!——
茶盞從蘇後手上滑落,砰地摔成碎片,他萬萬沒有想到,多年之後,竟會有這樣一場豪雨,頃刻之間沖毀他為華照君築起的巍峨城牆,半生心血一朝清,忽然地淪為一個笑話。
「鳳主!」
「本宮要去含元殿!」蘇後起身揮開阻攔的宮侍,更衣換袍,執意要去含元殿,這關乎華照君的前程,更關乎蘇家的命運,他不得不去拚命。
趙司殿為蘇後整理朝服,卻不經意發覺蘇後的手在不住顫抖,不可一世的鳳主,竟也有底氣不足的時候,他心裡清楚,此事沒有可扭轉的餘地,不過是想賭一把二十年的夫妻之情,盼陛下能回心轉意,至少不要太快下論斷。
蘇後換完朝服,才只是跨出長樂宮時,便又有宮侍來傳報,早朝已經退了,陛下心意不改,仍然立了二皇子姬消為太子。
「呵......」蘇後帶著些微哭腔嘆出一口氣,頓時腿腳一軟,跌倒在了長樂宮殿前,他抬頭看向那天,卻不知頭頂的天何時成了灰的,「姬仁夫,你到底......你到底還是辜負了我!」
若說過往是扎在蘇後心間的一根刺,那麼現在,玲瓏帝便在他的心上狠狠砍了一刀,玲瓏帝熟悉蘇後的性情,於是今日連退朝也比平時要早,為的就是讓蘇後無法為失職的華照君求情。
蘇後跌在殿前,訥訥地看著那日影漸漸西斜,御道上空無一人,堂堂的長樂宮,竟然一夕之間變得如此冷清,耳邊不聞絲竹之聲,姬消即便當上了太子,銀燭夫人仍然不敢為兒子慶祝。
本是內定太子的華照君卻失魂落魄,因西庭洪災失職一事被罰去太廟思過,桑陽城死傷十萬百姓,此罪深重,玲瓏帝果然惱怒至極,竟然下令鞭笞華照君,玲瓏帝一向寵愛這位長子,何曾下令重罰過他一次?
這鞭子抽在華照君身上,抽在蘇後心上,更抽在蘇家全族身上。
一輪淡淡的月悄然爬上夜空,秋夜的涼風已有幾分凜冽,蘇後仍然留在原地,死死盯著含元殿的方向,他似乎仍然盼著那御道的盡頭,會出現他想見的人,可惜等到心也涼透,姬仁夫仍不肯與他相見。
「鳳主還是吃些東西吧,若把身子熬壞了可怎麼好......」
蘇後紅著雙眼打翻趙司殿手上的食盒,對著那宮殿一角咬牙切齒道。
「我就是死了,他還會心痛嗎?!他早就變了!我等了他二十年......他卻竟然將我狠狠羞辱!錦兒可是他的親兒子,他也狠得下心!錦兒......」蘇後忽然念起華照君來,臉上從憤怒轉為憂心,「趙司殿,錦兒仍在太廟嗎?他用膳了沒有?身子熬不熬得住?說呀!」
「君上過於自責,直到現在也不肯進膳。」
蘇後聞言色變,立即起身趕往太廟,趙司殿攔他不住,只好叫上幾個宮侍陪同前往。太廟是供奉瑤國先祖之地,玲瓏帝狠心將華照君罰在太廟,面對祖先英魂,華照君愈發自責,他的身心被無情折磨,一直從下朝跪到入夜。
華照君跪在太廟祖先的靈位前,身上的衣衫被脫下,只剩一件薤白的單衣,背上、手上傷痕纍纍,鮮血染得那單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他卻仍將背脊挺得筆直。華照君身上還帶著病,此刻受了鞭笞,他額頭不斷落下冷汗,流麗俊逸的臉滿是枯槁蒼白。
因著父皇的鐵石心腸,華照君未能競得太子之位,甚至被罰來太廟懺悔,他生平第一次失意地垂著頭,自尊被剝奪得幹幹凈凈。蘇後趕到太廟前,卻見親兒如此落魄,他不禁又驚又恨,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孩子,本是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怎麼竟會在祖宗面前低下了頭?
「錦兒!」
華照君終因體力不支而昏倒在太廟前,蘇後聲嘶力竭喊了一聲,心痛得彷彿就要窒息,他衝上去扶起兒子冰冷的身子,緊緊抱在了懷中。
「我的錦兒,是亞父遲來一步......都是我不好......」蘇後捧起他的臉,一遍一遍撫著他瘦削的臉頰,終是忍不住淚灑太廟,「你看看你,才幾個月不見就瘦了這麼多,好讓亞父心痛......」
「錦兒,究竟是誰在作弄我們父子?」蘇後思緒混亂,他伸手去揭開姬錦身上的單衣,那原本光滑如玉的肌膚被鞭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蘇後一怔,臉色頓時煞白。
「呃嗯!」聽到兒子皺眉哼了一聲,蘇後如被針扎一般跳開了手,不敢再碰他身上的傷口,怒火越少越烈,蘇後被逼至瘋狂。
「姬銀燭......本宮與你勢不兩立,你害得我的錦兒如此凄慘,等待他日,我定要你拿命來還!」
太醫連夜入宮趕到太廟,在為華照君請了脈後,卻遲遲不肯開藥,逼急了蘇後要砍他的腦袋,太醫無奈只好道明原因,華照君帶病受罰,病情越來越嚴重,是藥三分毒,到了這時決不能隨意用藥。
「錦兒的身子越來越冷,快......快去煎藥,一切後果,自有本宮擔待。」
太醫不敢違逆鳳主的旨意,半個時辰後,煎好的湯藥送到了太廟,猶是滾燙腥臭的棕色藥湯,眾人還在猶豫,可蘇後卻忽然奪過藥碗,一口飲下,連眉頭也不曾皺過一下。
「鳳主!」
蘇後不顧口舌被湯藥燙傷,親自為華照君試藥,接著便把臉和兒子貼在一處,輕輕撫著他的身子。
「錦兒,你要知道,無論何時何地,亞父都能為了你做任何事。唔......」第一碗藥仍然藥力過猛,蘇後飲下不久便腹痛難忍,一口鮮血嘔出來落在衣襟上,任是誰見了都不忍心。
「鳳主,您就讓下奴為君上試藥吧......」亦連趙司殿也紅了眼眶,求主子不要再折磨自己。
「趙司殿,本宮知曉你的心意,可是此事只有本宮能為錦兒做,」蘇後一刻不停地為兒子暖著身體,苦笑道,「錦兒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就算姬仁夫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原諒他,我死也不原諒他!」
蘇後如是試了幾碗藥,反覆吐了幾次血,試到最後一碗時,藥力才趨近於平和,太醫才敢把藥呈給華照君服下。
蘇後心如明鏡,陛下之所以重罰華照君,一切只因蘇家勢力深厚,他藉此來教訓跋扈的外戚,絲毫不顧念他與自己二十年的夫妻之情。西府三郡的豪雨乃是天災,分明錯不在華照君,怪只怪華照君幾近完美,讓陛下挑不出一絲不滿來,所以才有了今夜這一幕。
思及此,蘇後不由得後怕起來,華照君在他人眼中是君子如風,太子的不二人選,他最在意的自尊,卻在今日被人踩在了腳底之下。他只怕兒子一時想不開,會在祖宗靈廟前拔劍自刎,一死以謝天下,只差一步,他便再也見不到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