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意難平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4611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2
桑陽城漸入初冬,金釵河將要封凍,三年前有一位外鄉人在河道中種下野菱,如今也已到了成熟時分。
華照君回京半年,人人都說他是回去登基做皇帝的,想是不會再回來了。可惜結局總是令人唏噓,蘇後有意篡改詔書,立新君之心路人皆知,誰知太子消並未在回京路上遇難,太子一路上遇襲無數,宮中又有反賊攔路,饒是如此,也不能令他覆滅,蘇後縱有不甘,卻也
無奈。
華照君身為嫡長子,卻不得不讓出皇位,最後封了秦王,又回到桑陽城,身邊的人無不為他感到惋惜,可令他真正的遺憾的又豈會是區區一個皇位?
當日在燕梁市集,他說,這是最後一次結伴同遊,直至幾日前,蕭公子被接入宮中的消息才傳到桑陽城,華照君方才明白蕭清影說的最後一次究竟是何含義。僅是一念之差,沒想到心中所愛竟轉投他人懷抱。
華照君失望而歸,久久不能從遺憾中抽身出來,去重新拾起被他荒廢了多日的公務,他的王國正待治理,可秦王宮裡卻唯余冷寂。
華照君終日在自己新落成的王宮中借酒消愁,一個向來對酒色敬而遠之的人,將那暈眩之下的快樂視為麻痹意志的可憎之物,卻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會長坐在白渠之上無節制地買醉,在天地顛倒的混亂之中朝看東流水,暮看日西墜。
春去秋來幾度愁,落花流水又將何時休,既然是一件無法輪迴的憾事,終究也有過去的一天。雙兒知曉主人心中失意,即便明知道烈酒是傷身之物,也不攔著他喝,只在主人身後靜靜守著,見他醉倒,再將主人攙扶回去。
「小雙,王上瘦了,若再不勸他節制些,恐怕就要收不住了。」
「王上從前滴酒不沾,你以為他是為了誰才變成這樣?光靠咱們兩個就能勸得住麼?別人我不曉得,你若有這個本事,還能等到現在?」
大雙抿了抿唇,低頭繼續為秦王擦拭手指,換在平日,小雙這樣拌他的嘴,兩人定要吵一架,唯獨這幾日里大雙沒有心情再和他鬥嘴,眼看著秦王一日更比一日消沉下去,兩人心中都不是滋味。
雙兒服侍秦王就寢,如常將他身上的衣服換下來,等秦王熟睡之後才退出去。寢殿外跪著一個奴才,聽見腳步聲出來,他才起身要進去,大雙覺得此人可疑,便立馬將他叫住。
「回來!」奴才突然被喝住,他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寢殿,就這麼生硬地僵著,一動不敢動。
「公子有何吩咐。」
「你是哪個房裡的人,怎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大雙一面說,一面抬起他的下巴,借著燭光看清了他的臉。
「回公子,我姓宋,叫宋織綰。我父親是宮裡專司織布的長工,廚房今日缺人手,沒人給秦王殿下煮解酒茶,遂叫我暫且頂上。公子若不信,可以詢問後廚的奴才。」
雙兒根本不關心這個奴才姓甚名誰,小雙瞥了眼他的腳,臉色頓時有些不好,後者立即反應過來,針扎似的收回了腳,再退到寢殿外。
「這裡是秦王的寢殿,外人不得隨意出入,我諒你是初犯,這次就不罰你了。」大雙說完,也不肯接了他手裡的解酒茶,不為別的,只是嫌棄這個奴才看著骯髒,「殿下已經就寢,你下去吧。往後再進宮,記得要把自己的腳好好洗幹凈了。」
奴才聽得耳根子一紅,不自在地收了收腳,難怪雙兒不悅,原來是他險些弄髒了秦王殿下的寢殿。奴才趕忙退下,來到白渠邊,用白渠里的幹凈流水沖刷掉他腳上的泥土,他一面洗腳,一面感嘆秦王宮的華美,連這裡的水也比宮外幹凈得多。
這奴才頭一次進宮,才剛洗完腳上岸,他就忘了出宮的路該怎麼走,兜兜轉轉又回到寢殿,他卻認不出了。夜風冰冷刺骨,奴才在寢殿外站了沒多久就凍得直發抖,他緊緊抱著雙臂取暖,又忍不住往寢殿里看了一眼。
裡頭亮著幾盞燈,看著很是暖和,可他才吃了雙兒的教訓,一時間不敢冒犯,只是試探著往裡面站了一站。果然是暖的,殿里燃著熏香,又香又舒服。
奴才越發捨不得離開,嗅著好聞的香味兒,他忘了自己該要離宮,雙兒不在這裡值守,他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一步一步往寢殿里走去。
「咳咳......」
宋織綰原以為這宮殿裡頭沒人,誰知這時卻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頓時將他嚇得臉上一白,連腿也打顫了。片刻之後,他定了神,慢慢循著那個聲音往內殿里走,在那張布置華麗的方榻上,瞧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宋織綰瞪圓了雙眼,雙腿忽然一軟,跪了下來,從他第一眼見到這個男人時就確信他是秦王,也才終於明白過來,自己又誤闖了秦王的寢殿。
三年前,秦王受命治理三郡,在這段時日里立下不少豐功偉績,百姓對他無不交口稱讚,就連他回京時,也有整條街的百姓為他夾道送行。宋織綰也聽過不少關於秦王的故事,他萬萬不敢相信,那神祇一般的人如今就在他眼前。
好漂亮的眉目,他的肌膚像雪一樣白皙,長睫如扇,身量瘦高,宋織綰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絲缺點,一時看得痴迷,忘了尊卑有別,大膽伸手去擦秦王唇邊的酒液。
宋織綰的爹是宮裡織布的長工,桑陽城盛產輕容紗,幾乎家家戶戶都會養蠶緙絲,誰家院子里、門欄邊上沒有兩棵桑樹?宋織綰家中世代都是務農的平民,父親因為織絲綢的手藝不錯,遂被招入王宮做了長工,靠著這點收入買了一張織機,家裡的日子才算好過了些。
宋織綰還有一個哥哥,他名字里有一個綰字,是父親為圖一個吉利,想讓宋織綰的哥哥將來能有出息,入仕當官,光宗耀祖。
天涼了,宋織綰原本是來給父親送衣服的,趕巧後廚里正缺個燒柴火的,領事的人見宋織綰年輕力壯,就讓他頂替了一天,還承諾晚上出宮時再多支給他一弔錢。
宋織綰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親眼見到秦王,就算給他一屋子黃金他也不換,宋織綰的手指輕輕撫過姬錦柔軟的唇瓣,就是這樣細微的動作,不慎驚動了秦王。姬錦慢慢張開一條眼縫,醉意還未消散,分不清是已經清醒,還是仍在夢中。
他倒寧願是在做夢,夢裡有人溫柔地撫過他的臉頰,害得姬錦痴症發作起來,嘴裡不由得喚了一聲「清影」,宋織綰家中貧困,買不起色彩艷麗的布匹,因而一年四季都只穿素色的麻布衣服。
他並不知道,這身白色是秦王的心魔,只聽到秦王口齒不清地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宋織綰以為只是王宮裡某個奴才的姓名,於是一笑而過。
「清影!你別走......」姬錦忽然抓住宋織綰的手不放,他也見過別人發酒瘋,可是秦王殿下的模樣卻讓宋織綰十分心疼。為安撫秦王,宋織綰不停地為他擦汗。
「好,我不走,不走......」
「我不想讓他得到你,如果......如果我早知道結局會是這樣,就算你會恨我,我也不會放手的......只有這樣,你才......才不會再去想他。」姬錦抬起手,輕輕將宋織綰鬢邊的碎發挽到耳後。
「王上!」
「不要這樣稱呼我,清影,叫我的名字。」
宋織綰後知後覺,才發現一切都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秦王越來越曖昧的語氣,不像是在對一個普通奴才說話。
他本可以推開秦王,但當他看著秦王這副絕世的容貌時,宋織綰卻起了猶豫,他也像喝醉了酒一般渾身癱瘓,哪怕秦王此刻只是把他當成另一個人,他亦甘心情願。
天將亮未亮,宋織綰早已記不清自己在寢殿里滯留了多久,只知醒來時,方榻上凌亂不堪,昨夜的事令他又羞又怕,宋織綰羞自己偷嘗了禁果,又怕被外人撞見。慌亂之下,他匆忙離開,就是對著至親也不敢提起此事。
兩個月後,秦王漸漸戒了酒,心中不開心的往事不知淡去了多少,但他總算不再意志消沉。比起談情說愛,自然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他去料理。
雙兒見到主人重新振作,亦是高興,不料這喜悅很快便被衝破,王宮裡的奴才突然來稟報,似乎難以開口,因而只能湊在大雙耳邊悄悄地說。
大雙聽完臉色一變,揚手就狠狠摑了侍奴一巴掌。
「混賬!這種事一聽便知真假,你怎麼還敢來回我?」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宋織綰的親哥已經帶著人來鬧了,奴才本想嚇唬他們,把人趕走,可他反而鬧得更凶了。他親哥說,要是今日見不到王上,就要死在宮門前。」
「別把此事張揚了出去,若是不慎傳到了王上那裡,仔細你們的皮!」雙兒又驚又氣,「區區一個刁民,竟敢造秦王的謠,我倒要看看,他還要怎麼逞凶!」
宮門外好一陣喧嘩,雙兒早已不記得王宮裡還有一個叫宋織綰的奴才,直至到了宮門前,看到那張黑黑的臉龐,兩人才有了些許回憶。
「姬錦!你身為秦王,竟然也會做這種下流無恥的事!你敢做,就不敢認嗎!」
「誰在造謠王上?給我掌他的嘴!」
「哼,姬錦!你倒是出來呀,你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管不顧嗎!」吵嚷不休的男人被侍衛架住,狠狠掌了嘴,打斷了一根板子,奈何這也封不住他的嘴,男人一口血呸在地上,照舊大罵。
宋織綰早已癱軟在地上,一聲不吭地流著眼淚,他不期望能再見到秦王,更羞於哥哥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雙兒見攔不住宋織綰的哥哥,於是轉而扶起他,一改凌厲的語氣,反而對著宋織綰噓寒問暖起來。
「這麼冷的天,你該跪了很久吧?要不要跟我去喝完熱湯,暖暖身子?」
「多謝公子的好意,我......我只怕不配。」
「你實話告訴我,你哥哥說的可都是真的?」
宋織綰點點頭,眼淚仍是止不住地流,小雙再也忍耐不住,咬起了牙就想打他一巴掌,幸好被大雙攔下,才免了衝突。
「這些話可不能亂說,我問你,你敢不敢以性命擔保,你肚子里的孩子真是王上的血脈?」
「公子,我們都是平明百姓,雖不懂得太多,但我也知道亂說話是要殺頭的。我怎麼敢欺瞞公子,那夜我誤入王上的寢殿,後來就......誰知道竟然珠胎暗結......」
「你的意思,是我們王上貪戀你的美色,強佔了你?」小雙話中帶刺,宋織綰低下頭,他卻偏偏要抬起來,笑道,「好一個『美人』,你往那大街上站著試試,我看有誰能瞧得上你!」
「小雙!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大雙從懷裡掏出一塊幹凈絲帕,遞到宋織綰手中,要他擦幹凈臉上的淚水,「你也別哭了,你要是真心為王上好,就不該領著你哥哥來鬧事,且不說孩子是誰的,在外人眼裡,根本沒有分別。」
「公子,奴才說的都是真話,我的確有了王上的骨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雙兒還未處理完這檔子令人頭疼的事,那頭秦王已經聞訊來了,聽說有人在王宮前喊冤,依著秦王的性子,他是不會不管的。
原以為只是一件小事,姬錦卻不知這件事牽繫著他自己,宋織綰的哥哥一見了秦王便忍不住又把整件事高聲喊了一遍,生怕再有別人不知道似的。
姬錦愣住,握著劍的手也猛然收緊,這個陌生的男子突然來大鬧王宮,言說他的弟弟有了身孕,宋織綰肚子里懷的,正是他的孩子。宋織綰又是誰?姬錦目光一移,落在了另一個男子身上。
宋織綰膚色黝黑,生著一張普通莊稼人的相貌,五官勉強算是周正,但絕對稱不上好看。
「本王從沒有見過你。」姬錦搖搖頭,想說一句荒謬,卻還是忍了下來。
「王上在寢殿里見過我,只是那天王上喝醉了,有些糊塗,不然......不然也不會有這事。」宋織綰忽然爬過來抱住姬錦一條腿,苦苦哀求道,「王上,我知道你不願意相信,但求你饒我腹中的孩子一條命,奴才不敢奢求王上認他,只有這個小小的請求......」
「不......」姬錦神色惶恐,對宋織綰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他雖不記得宋織綰的相貌,可這聲音卻不知何時留在了他的記憶里。那夜他在寢殿里夢見的人分明是蕭清影......
「王上,您若不肯認自己的親生骨肉,往後我弟弟還怎麼出去見人?您也不想被外人詬病,是個拋妻棄子的人渣子吧?」
「住嘴!」雙兒氣不過那刁民氣焰囂張,拋妻棄子......華照君的一世清白,怎能毀滅在這四個字上?
「事已至此,本王不會讓無辜之人被冤枉,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我的......我的孩子在宮外流浪。雙兒,去信回京,告訴蘇太後,本王就要成婚了......」
「王上!」
砰!——
姬錦摔開手裡的寶劍,轉身決然離去,大雙忙撿起蒙了塵埃的劍,此劍跟隨秦王殿下多年,從來劍不離身,可現在卻被它的主人輕易丟棄,可想而知,秦王的心該是冷透了。
「宋織綰,你滿意了嗎?」雙兒瞪向宋織綰,恨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圖什麼,像你這樣的無恥之徒,就算做了王後也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