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梅心驚破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5266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3
「徐夫人,您怎麼不去上林苑?蕭公子作了一出連環美人圖舞,見過的人都說新鮮極了,且公子只做這一回,下次再想看可沒有了!」
朱鳥殿內香霧裊裊,宮殿里回蕩著侍奴們的歡笑聲,只有太妃不在時,宮人們才敢如此放肆,留守在殿里的宮人正招待著一位客人。
可客人並不陌生,他在太妃身邊的資歷最久,也是太妃最寵幸的宮侍,三年前徐少將軍以一道魚符為聘,令太妃割愛送出了寵侍,可惜那並非一段良緣,甚至短暫如曇花。
小宮人半跪在徐夫人身旁,看著他一件件打理太妃的貼身之物,那雙幹凈而潔白的手是那樣游刃有餘,彷彿服侍太妃已是深刻在他骨血中的記憶,小宮人自嘆不如,只敢給徐夫人打下手,陪他說說笑話。
然而,無論多麼新鮮有趣的事都無法打動徐夫人,小宮人見他身上穿著黑色的裾衣,發間穿著一根素白的髮帶,才想起來徐夫人是新寡,嫁出宮外的人不好穿著白衣回來,只能穿黑袍以盡哀思。
徐夫人與少將軍夫妻緣淺,旁人聽說了徐家的事,無不為他惋嘆,少將軍治著威揚府,連先皇也對他十分青睞,不出三五年定是能做上大將軍的。誰料天命弄人,少將軍為救太子消,慘死在其父徐威刀下,至此徐夫人
年紀輕輕便守了寡。
徐氏滿門流放,三族抄斬,只有徐夫人因夫君是忠烈而受厚待,得以善存。今年楚二公子過生辰,徐夫人還被請到宮裡來,只不過徐夫人還在為亡夫戴孝,對外頭的熱鬧事一概無心過問。
「陛下尤其高興,還向咱們太妃討了賞賜。」小宮人一句無心的話,不經意提起了姬消,沈佩才把動作一停,一雙眼微微抬了抬,似乎心底被什麼悄悄觸動。
「陛下近來過得還好麼?」
「怎麼不好?才平了一堆亂事,身邊又有兩個大美人伺候著,我要是陛下,做夢都該笑醒了!奴才知道,陛下從前和夫人很是要好,陛下又極為看重夫人,宮裡一切都好,不勞夫人記掛著了。」
沈佩聞言淡淡一笑,從宮人口中得知他平安無事又開懷常樂,這是沈佩的夙願,只是忽然實現了願望,反倒叫人覺得心上突然空了出來。
殿外忽然起了唱喏聲,沈佩如夢初醒,忙放下了手裡的什物,跪迎太妃回宮。
「佩兒,觀花台開了歌舞令,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你怎麼不去?」太妃素來憐惜沈佩,他將要跪下,立馬就被太妃扶了起來,帶到身邊,不分主僕尊卑地坐在一處。
「佩兒尚在孝中,怕沖了喜氣,還是不出去為好。」沈佩繞到太妃身後,熟練地為他捏肩,又道,「太妃既高興,何不多聽幾曲,晚些回來。」
「哎......宮裡的幾個孩子都在你手下待過,捏得也算過得去,只是怎麼都不及你的手捏得舒服,每一寸都拿捏得剛剛好。」太妃閉上雙眼,嘉獎似的拍了拍沈佩的手,嘆道,「哀家不是不願意多留一會兒,只是這些
年裡上了些歲數,身子越發受不住了,才吃了兩杯酒,就覺得手腳不舒服,舊年留下的傷呀......一個挨著一個都疼起來了。」
沈佩細細聽著,替太妃捏肩的手又順勢按到了太妃酸疼的關節上,太妃年輕時是先皇身邊的侍衛,少不了要磕磕碰碰,留下傷痛也是難免的。
「太妃若是覺得宮人們伺候得不好,趁著今日佩兒在,再好好調教一番也就是了,再有記不住的,就調到別宮去。」
「佩兒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我?」沈佩微訝,一時猶豫起來,不知該如何回話,太妃料到他從來沒為自身打算過,這才說不上來,於是便替他拿了主意。
「哀家知曉你雙親早亡,自小進了宮之後連故鄉在哪裡也記不得了,哀家若放你出宮,你又能去哪裡呢?佩兒不如就回宮來,還留在哀家身邊,如何?」
「......佩兒是戴罪之身,怎能留在宮裡。」
「規矩終究是死的,你不必在意這些。哀家只問你,願不願意回宮,若你已有別的去處,哀家也不會強求你。」
「一切聽從太妃安排。」
沈佩心神不定,太妃雖有意召他回宮,可不知為何,他心裡卻有些不安。三年前,他多麼不願意從太妃身邊離開,如今總算歸家,應當高興才是。
奈何沈佩還是遵從了主人之命,點頭答應回宮,日暮離宮時,轎子忽然停下,宮人稟告要迴避鑾駕,沈佩微一皺眉,立即伸手掀開了轎簾,目光追尋著不遠處緩緩而過的聖駕。
他遙遙望著那個身著朝服的男人,緊緊追著他的背景遠去,捉著轎簾的手緊了又松。原來宮人所言不假,他終於施展了抱負,贏得了所愛之人,他自以為浮生有幸,便是天下間最逍遙之人。這便足矣。
「起轎。」沈佩放下轎簾,從回宮之後就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在看見姬消的那一刻安安穩穩地落下。此生能見君上安康,便是沈佩之幸。
太妃要召徐夫人回宮,二爺遺留下來的院宅一日間遣散了上下幾十名奴僕,偌大的一個家,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
「徐夫人,太妃說你明日就回宮了,至多隻在這宅子里歇一晚,倒不如就把地契託付給信得過的人,早日賣出去了為好。您這一走,宅子空著也是無用,況且日後還不知有沒有機會再回來......」
下人跟隨沈佩將院子里里外外走了一遍,一面走一面給主子出謀劃策,想著這是個傷心地,留著只會讓人添煩惱,不如賣了幹凈。
沈佩一路沉默,下人好心的勸告他不知聽進去了多少,只是緩緩走在迴廊上,仔細看過每一處曾經走過的院落,直至走到中庭,那株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下。
沈佩停下了腳步,見夕陽灑滿庭院,枇杷樹沐在斜陽下,才抽了嫩葉與新芽,可嘆這三年光陰如流水,枇杷樹下那架鞦韆是徐栩親手所扎,昔日的約定言猶在耳。他說要推這鞦韆一輩子,卻為何失了信。
「替我去回太妃,」沈佩扶起鞦韆,一句話在他肚中千迴百轉,終究在此刻選擇了果斷,「佩兒有負太妃的期望,我既與少將軍完婚,就應信守夫妻之間的誓約,將軍待我極好,沈佩焉能在此時離去?太妃對佩兒的恩
德,唯有來世再報。」
「徐夫人三思啊,且不說徐家已經落魄如此,您一個人又要如何在宮外生存?少不得要受人欺凌,到時候遠水難救近火,您可怎麼才好?」
「你只管按我的原話去回太妃,太妃憐惜佩兒,一定會體諒我的。」
下人無奈地離開院子,沈佩自入宮為侍以來,萬事莫不遵從主人,心眼裡從來只有太妃和姬消,乃至於忘卻了自己。直至今日方覺悔恨,沈佩坐在鞦韆架上想了個透徹,他再見到姬消時為何不再有從前的心跳。
少將軍的宅院,少將軍的枇杷樹,是這裡留存著他的氣息,才將沈佩困住。
「阿栩,我從來......我從來沒能好好叫你一聲夫君。」你在黃泉之下,能否聽見我的悔恨,我恨自己忽略了你的呵護,更恨自己到今天才發覺你是那樣愛著我,我又是如此地依賴你。
「阿栩,阿栩......如有來生,如有來生,你可還願意同佩兒成親......佩兒知錯了,我把我的人,我的心,完完整整地給你,只求你原諒我,施捨我,早日入夢來見我。」
徐宅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蕭清影興起所創的仙音畫僅僅過了幾日就流傳到了宮外,有幸見過的宮人們口耳相傳,說那流畫玄妙非常,分明是死物,卻能在掌上跟隨著鼓樂聲跳舞,如同神仙吹了一口氣在紙上。
只可惜蕭清影為二公子賀壽才作了一次畫,獻完了禮便撕毀了所有畫卷,其實不然,蕭清影撕毀畫卷不過是為了提醒外人,軒轅昭雖未冊封,但在陛下心裡已是他的夫人,既是夫人的肖像,就不該流傳開去,更不能由
人褻瀆。楚聽風原來想拿軒轅昭取笑,卻不知蕭清影自有錦囊妙計,不知覺間化解了矛盾,既得體又不至於得罪了太妃。
天下間的文人雅士聽說了蕭清影這件稀奇的寶貝,雖未見過它的真容,但卻惹人抓心撓肝地好奇,各地聞名的教坊也紛紛效仿,短短幾日竟掀起了風潮。
宮中更是風靡,更有甚者,竟去玄都宮求蕭清影再作一次,逼得蕭清影以抱恙在身作推辭,好幾日不敢出門。
自從姬消親自教訓了那般刁鑽奴才之後,浣衣局再沒人敢欺負玄都宮的侍奴,小謝也不必再每日早起去浣洗衣物。只是那日偶然路過了景軒殿,碰見了那好心的齊王殿下,小謝在齊王那裡烤過衣服,又吃過他親手做的
點心,齊王是陛下冊封的親王之一,明明身份高貴如此,卻不盛氣凌人,小謝對齊王頓時生了不少好感。
平日里得了空閑時,小謝便去景軒殿為齊王磨墨,景軒殿因人跡罕至,連掌燈的宮人也時常有偷懶的時候,要不怎麼都說齊王有一副好心腸,不願責怪宮人。可他又是習慣了五更抄經的,每每都要自己去掌燈,小謝以
為不妥,便替他記下了時辰,每日四更三刻就起身去為齊王掌燈。
奈何齊王是個沒心眼的人,先前他只是覺得奇怪,怎麼宮人一改惰性,竟比他起得還早了,卻不知有個懂得投桃報李的小侍默默為他做了這些瑣碎事。
姬孝舒在宮裡日復一日地抄經,若是無人來打攪也罷,自從蕭小謝在殿里烤了一次衣服,姬孝舒再看那青銅暖爐時,眼前便時常浮現起蕭小謝那個小小的背影。
當日蕭清影在觀花台上演了一出仙音畫,姬孝舒是親眼見過的,也難怪宮外的人爭相效仿,仙音畫的難處便是捉摸人的姿態,一顰一笑,須流於自然。
一隻飛蛾突然撲入宮燈,小幾上的燭火顫了顫,姬孝舒停下筆,就著馨黃的燭光環視了一圈冷清如舊的景軒殿。一時覺得疲倦,只好扯來幾頁空白的紙,趁著此時天還未亮,心中又有閑趣,姬孝舒便提筆在紙上勾畫出
一張肖像來。
畫紙一張疊著一張,畫的是同一人,卻有不同的神態變化,姬孝舒也學蕭清影作了一回仙音畫,畫完之後順勢一翻,那人便在這簡單的幾張畫紙上「笑」了起來,畫中人嘴角緩緩地一勾,帶動起眼角也夾帶了笑意,雙
頰處俏皮的酒窩尤其惹人憐愛。
姬孝舒在手上翻了幾遍,不知是否被畫上的人所感染,連他亦看得彎起了嘴角,遂把仙音畫用銀簪釘在了身旁不遠處的屏風上,屏風又正對著軒窗,一有春風探入,微風便翻起畫卷。
姬孝舒提筆抄經,疲累時便抬頭看一眼屏風上的畫,那日分別後,孝舒原以為自己不會記得小謝,哪知日子過去了這樣久,他反倒清楚記得,那個小侍頰邊生了一對動人的酒窩。一經笑起來,直甜到人心窩子里去。
不知覺間,他的動作和姿態,都一一留在了姬孝舒的印象中,以至於他信手拈來,下筆如有神。
篤篤篤......
誰在金閣外敲門?姬孝舒正疑惑間,便見有人跨進了景軒殿,那身衣裳的顏色似曾相識。
「齊王殿下,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裡。」原來是小謝,糟糕!姬孝舒一顆心立馬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蕭小謝看見了自己釘在屏風上的仙音畫。齊王私自在後宮畫侍奴的肖像,此事若是傳了出去,姬孝舒聲譽不保。
誰料他欲蓋彌彰,反倒讓小謝注意到了屏風上的畫,姬孝舒攔也攔不住,只好漲紅了臉,由他去看。
「閑來無事,便胡亂作畫,並非本王刻意而為。」
小謝好奇地朝畫卷吹了口氣,翻起纖薄的畫紙,驟然見自己的臉被人畫了下來,像是照鏡子一般對著本尊微笑,高興得小謝直拍手。
「齊王也會仙音畫?!了不得,小謝還以為只有我家少爺會做呢。」小謝揭下仙音畫,絲毫未察覺異常,姬孝舒總算鬆了一口氣,他知曉蕭小謝是個喜怒形於色之人,不會在他面前刻意裝傻充愣,這也好,不至於讓這
娃娃誤會了什麼。他不過覺得小謝有幾分可愛之處罷了。
「齊王殿下畫的是我呀?就算小謝服侍了少爺這麼久,也求過少爺替小謝作畫,可憑著良心說,到底是齊王畫得最像,我一看這鼻子眼睛,就認出是自己了。」
「你不在玄都宮待著,專往景軒殿跑做什麼?」姬孝舒不動聲色地收回仙音畫,取下小幾上的燈罩,對著蠟燭燒成了灰燼,終於「毀屍滅跡」。
「齊王放心,小謝不會擅離職守,只是我每日應做的事多了一件,小謝從上月起就每日來景軒殿掌燈,這樣齊王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是你在景軒殿外掌燈?」姬孝舒錯愕地看向他,「怎麼本王從來不知道。」
「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哪還用得著說?都是咱們做奴才的應該做的,」小謝自覺地跪坐下來為齊王磨墨,笑道,「難不成......小謝還要以此邀功不成?」
「既如此,你不是分在本王身邊的奴才,又何必替他們做了功夫,你心地善良是好事,可也不能吃虧才是。」
「怎麼會呢,齊王與我家少爺交好,這些事就算我小謝不做,少爺知道了也會讓小謝來做的。況且,我還有求於殿下呢。少爺每逢雷雨就要吃渡雪丹壓熱毒,那幾日里總是沒有胃口,常說肚子里都是冷淡淡的,小謝想
,齊王廚藝了得,若能傳授我幾個開胃的小菜,我好依樣回去做給少爺吃,也好叫他少吃點苦。」
「你對蕭公子倒是十分忠心。」
「這是自然,小謝與少爺自小在一處長大,別的不敢說,少爺的習慣與喜好,除了蕭夫人,就屬我最清楚。」小謝說著,忽然眉頭一皺,「哎呀!小謝光顧著回齊王的話,都忘了正經事了。」
「你還有什麼事要做?」
「曬書呀!」小謝起身去整理經書,又道,「小謝知道齊王要在景軒殿抄經一年,可經書時常無人打理,今年春天的雨水又格外多,若不趁著天氣好拿出去曬了,這不出半個月定要霉爛了。」
「殿下只管安心抄書,小謝會把動靜放到最輕的,我們蕭家什麼都不多,就是書最多,小謝每年都要和管家一起在院子里曬書。」
姬孝舒看著小謝忙碌的背影,不由得揚起一笑,景軒殿終於又熱鬧回來了。而他,似乎也很喜歡這樣歡快的節奏。看著那個小人兒卷著衣袖,在架子上翻曬著經書,不曾注意到他已換上了素色的春衫,窗外蝴蝶翩躚而
來,誤將景軒殿里的頁頁經書當做了蝴蝶。
「小謝。」
「殿下有何吩咐?」
「你若清閑了,就來景軒殿替本王曬書,我將拿手的好點心送給你做報酬,如何?」
「當真?!」
「本王一諾千金。」
「小謝真是有口福,多少人想嘗嘗齊王的手藝,偏我曬個書就得來了。多謝齊王厚賜!」
「不過,你要答應本王一件事。」姬孝舒抄著經,囑咐道,「不要將今日的事說出去。」
蕭小謝懵懂地點點頭,他情竇未開,故不知齊王為何害怕叫他看到那副仙音畫,更不知齊王為何小心掩飾,要將他的畫像燒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