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呼之欲出
小說: 南國有風 作者:飞豆雾花 字數:5843 更新時間:2019-09-22 03:26:36
宮侍入內來請示蕭後,太後下葬的祭器已經備全,正等蕭清影去吩咐,隨著他的轉身,姬錦緊跟其後,似乎從再次相遇起,他便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能與蕭清影獨處的機會。
「我送你。」
蕭清影沒有拒絕他的請求,彷彿冰霜正在慢慢消融,燕梁快要入暑,艷陽已有些灼人,蕭清影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對上一路護送他的姬錦。
「秦王殿下請回。」
「這裡是我的家,這裡的每一條路我都比你熟悉。」
「本宮雖然資歷不如秦王,但去御府的路本宮還清楚記得,謝你的好意,秦王再送,就不合身份了。」
「同路也不行?」
「秦王要發乎情我管不著,可你總該知道這是皇宮,止乎禮是你該有的尊重。」
蕭清影的話仍然不留情面,即使姬錦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情意,幾乎刻骨銘心地思念蕭清影,尊嚴已經被踐踏得殘破,卻還飲鴆止渴般追逐上去。姬錦咬了咬牙,略帶怒意地背過身去,他不想再做蕭清影跟前搖尾乞憐的狗。
忽然,一場大雨像看準了時機般巧合地降落,日光來不及收斂,豆大的雨點已經打下來,落在地上濺起了灰塵。蕭清影被惱人的日頭雨困在了長廊,不得不和秦王在同一屋檐下避雨,兩人近在咫尺,卻都沉默無言,只聽見錚錚雨聲落在荷葉,彈了一段時疾時徐的琵琶。
「你所謂的開心,就是讓我儘快離開京城?」
「你一定要這麼想嗎?」蕭清影的聲音有一瞬間與那嘈雜的雨聲重疊,令人聽不真切,「你知道太後臨終前是誰陪在他身邊,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是我。」蕭清影側過臉來,看向神情微訝的姬錦,「如今你眼中冷酷無情的蕭清影。試問太後怎麼會把他最親的人託付給一個他根本不信任的人?君上……你捫心自問,清影何時算計過你,你曾經送我一把龍泉名刀,天下間再也找不出第二把來,我只覺得可笑,你為什麼要送那樣的名刀給一個你質疑不下數百遍的人?」
一聲君上,又把記憶帶回了五年前,姬錦回想起茗霜透露的話,蕭清影的眼淚或許是為了他而流,他的心一點一點軟下來。
「你還記得那把匕首……」
「君上送我的匕首,清影一直沒有丟棄。」
「是我辜負了你的一番苦心,」姬錦皺了眉,「我答應你,等送完亞父,我一定離京。」
日頭雨只是下了短暫一陣,打開了秦王心結的蕭清影終於欣慰一笑,分道揚鑣之際,一隻白色配囊不慎從蕭清影袖口滑落,配囊里收著一枚小小的玉墜,雕的是咬尾的鯉魚,姬錦俯身拾起,還未遞到蕭清影面前就被他先一步搶了過去。
蕭清影神色慌張,把玉墜緊緊攥在手心,不願意被任何人看到他的秘密,忘了道謝便匆匆離去。
蕭清影回了宮,最高興的人當屬軒轅昭了,早算準了他這個皇後回宮頭日有諸多事要忙,軒轅昭特地挑了黃昏去玄都宮。
蕭清影乍聞軒轅昭的聲音在殿外響起,頓時腦中一片空白,手裡巴掌大的小木匣因他的失神而掉落,大大小小的珍珠撒了一地,茗霜驚呼一聲,立馬趴在地上一顆一顆地撿。
「鳳凰可算是還巢啦,我這半桶子水終於不必再叮咚響了,」軒轅昭滿意地跨進來,卻見蕭清影臉色慘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蕭後?你怎麼了?茗霜!快去請太醫來,皇後的手好冰。」
「我沒事……」蕭清影反握住軒轅昭的手,心痛得就快要無法呼吸,面對這個他已經想不起來的弟弟,卻不能開口告訴他真相,這無疑是最大的折磨,「我就是這個老毛病,歇歇就沒事了。」
「可嚇壞我了,陛下分明說你在伯勞洲過得好好的,依我看啊,他又在騙我!你看你,怎麼一天比一天瘦了,你再這樣,我可就要喂你吃肥肉了。」
「只要是你做的,就算是肥肉我也吃。」
「我才不敢折騰堂堂的皇後呢,」軒轅昭笑了一陣,又道,「宮裡治喪呢,本也不該大魚大肉,你且把那燕窩補起來,回頭就說是糖熬的,不算違宮規。那個臭皮匠又要禁慾一個月,我知道你不用侍寢才過來的。」
「這陣子辛苦你了,」蕭清影的目光順著軒轅昭的脖頸往下看去,最後凝在那枚一模一樣的鯉魚墜子上,「軒少,我能否聽聽你沒來京城前的事?」
「哈,奇了怪了,怎麼你們一個個的,都好奇我的身世?」軒轅昭熟稔地倒了一杯茶,雖然嘴上這麼說,但還是應了蕭清影所求,「窮人家的孩子有什麼故事可聽的,我小小年紀就在樂坊賣命,吃的穿的,都是從那些敗家子身上扒下來的。不瞞你說,我像茗霜這年紀的時候,就聽膩了男人的甜言蜜語,有要討我做小妾的,還有要明媒正娶,拿八抬大轎來娶我的,我統統不稀罕,煙花巷子里沒有一個好東西。」
「有那麼多人垂涎你,樂坊主就沒想過把你賣出去?」
「他才捨不得賣了我呢,我是他命里的搖錢樹,就算不賣身,也有人願意用一座大宅來換我一個笑臉。」軒轅昭彈了彈指甲,笑道,「美其名曰,風流雅韻。」
「你和哥哥失散了這麼多年,你就沒有恨過他的照看不周嗎?」蕭清影問出這一句時,心在顫抖,軒轅昭嘴角的笑淡了下來。
「哥哥和我是同一天生的,我們的家在漢陽鸚鵡洲,黑心的人牙子給我們兄弟下了藥,失散時才五歲,花二賣了我哥哥,還想把我押給秦家作童媳,我恨死他們了,我活著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回去報仇,如今仇是報了,可我哥哥……」
「我竟不知……你從小就過著這樣水深火熱的日子……」
「我早就習慣了苦日子,苦一些也沒什麼不好。我爹叫阿慶,我亞父叫阿良,哥哥叫彘兒,鸚鵡洲一帶的孩子都熟知水性,尤其是我哥,一下水游得比魚還快。一到了下田的時候,哥哥就用竹筐背著我去捉泥鰍。要不是我的和君印生在腰上,興許花二也不會把我們拆散,要怪,就怪我是個災星。」
「昭……軒少千萬別這麼說,現如今在宮裡一切都好,就是最大的福報。」
「人人都說我是掃把星,又都像蜜蜂見了蜜糖似的圍上來,哼……也不怕我克著他們。還是二郎命硬,在一起這麼多年,他什麼事兒都沒有,反倒是我三天兩頭為了他生氣。」
「一會兒叫他臭皮匠,一會兒又叫他二郎,三句離不開他,你愛他愛得好深吶!」
情人之間談情說愛是尋常,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著實讓軒轅昭有些不好意思,他臉上禁不住一紅,又好氣又好笑。
「虧我把心事都告訴了你,你還取笑我。」
「我沒有笑你,我不過希望他能一直對你好,這樣……我心裡才能好受些。」蕭清影拚命想找回兒時的記憶,逼得自己又犯了頭痛。
要是……要是沒有吃那盤茶糕就好了。他一定不會放開昭兒的手,一定不會讓唯一的弟弟經歷那些苦難。
「嗯……」蕭清影扶住額頭,疼得顫抖,軒轅昭見狀不妙,趕忙攙扶蕭清影回到床榻,喂他吃了渡雪丹。白玉瓶子里的藥丸所剩無幾,軒轅昭嚇了一跳,如果不是病情加重,怎麼會吃得這麼快?
「不要走……再……再陪陪我。」
「好,我不走,你安心睡吧,有我在呢。」軒轅昭伸手拭去蕭清影臉上的淚水,仍舊以為他只是疼得受不住。
「茗霜,你跟著蕭後這些日子,可有發覺異常?本宮怎麼覺得他回宮之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回夫人,主子每天晚上都不讓下人貼身服侍,茗霜偶爾聽到主子在哭,可又不敢進去打擾。」
「……你要仔細照顧皇後,有什麼事立刻去回陛下,再不然,來回我也是一樣的。」
「茗霜知道。」
軒轅昭守在床邊,直到蕭清影睡穩了才放心離去,蕭清影因為犯病而痛苦的樣子,雖然不是痛在他身上,可軒轅昭揉了揉心口,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他的心也難受了好一陣,怎麼也止不住。
蘇太後的靈柩在三日之後出宮,與先皇合葬帝陵,姬消特意吩咐不要動長樂宮裡的一草一木,蘇太後生前喜愛的衣袍還整整齊齊掛在檀木架子上,音容笑貌猶在,時而還會有雲雀被綉屏上的海棠吸引,飛入宮殿嬉戲。
兄弟們都已經就國,除了太後治喪還能聚在一起,往後再沒有這樣的日子,既然難聚首,便有人提議去狩獵。
秦王答應將俘兵交歸燕宮,未表忠心,甚至把臨獻王的人頭送上,獻王早在先皇臨政時就起了異心,如今被秦王吞併只是死有餘辜,姬消為免傷了和睦,也便不計較他的貿然進京。
蕭清影留在玄都宮歇息了一宿,醒來時臉色仍然不好,茗霜奉命服侍蕭皇後,絲毫不敢怠慢。
「主子再睡會兒吧,茗霜把新的藥取來了,主子還頭疼嗎?」
「替本宮更衣。」
「主子要去哪兒?您身子還沒好呢。」
「只是小病,不礙事。」蕭清影執意要下榻,茗霜只好去取衣衫,眼見他神色匆匆,就連在梳洗時也不忘問話,「陛下出宮了嗎?何時出去的?」
「陛下和兩位王上剛出宮不久,說是兄弟間聚一聚,就沒帶什麼侍衛,輕裝出行,騎了玉獅子就出宮了。」
「秦王就不把那大小甄後帶在身邊?」
「甄後在章華台照顧小王子,什麼事兒都不讓別人碰,也太刻薄了些。不過秦王還真是會疼人,連赴喪也帶著兩個姬妾。」
蕭清影梳洗完畢,卻還對鏡子里的自己不甚滿意,難得扭開了粉盒,點了一抹胭脂塗在唇上,掩去了連日積累下的憔悴。
雙兒對於蕭清影的到來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侍奴已經在整理回秦國的行裝,蕭清影跨入章華台,只覺得此地被處理得滴水不漏,連一根針也插不進來。
「月兒,快給皇後行禮。」
「免了,本宮喜歡王子月,以後王子月在本宮年前一律免禮。」
「謝皇後。」
「怎麼不見小甄後?」
「小雙兒不習慣京城氣候,有些水土不服,在內殿歇息。」大雙兒攔住要去探望的蕭清影,笑道,「您的身份何其尊貴,小雙他配不上。」
「也好,本宮不便打擾,」蕭清影打消主意,轉身抱起月見,勾起了他掛在腰上的繡花荷包,「小月兒,你這荷包里放的是什麼寶貝?」
「是月兒的胎髮和指甲。」
「月兒是未足月生產,身子比尋常人家的孩子要弱一些。故拿胎髮和指甲來做替身。」
「原來是怕小王子的命不長久,。」蕭清影說著,忽然一把扯下荷包捏在了手裡,大雙兒大驚失色,想去奪回荷包,卻被侍衛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皇後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甄後在怕什麼?只不過是小小的荷包,恕本宮直言,想要活得長久,求神明保佑還遠遠不夠,這宮裡原本就是人鬼共生,你可知道誰是人,誰是鬼?」蕭清影將荷包送出了章華台,又道,「你可以不明白本宮的意思,道理本宮已經說得明明白白,王子的命能不能長久,咱們一個時辰之後見分曉。」
「雙兒可以對天發誓!我王對陛下並無二心,皇後若不相信,現在我的命就在您手裡,您想怎麼處置雙兒都可以!」
「你的命對秦王而言尚且不值什麼,」蕭清影勾起嘴角,淺淺一笑,「我要他發誓!」
王子月在蕭清影懷裡熟睡,天真無邪的小臉令人心碎,他還不知道父王去了哪裡,甄後的臉上為何淚水縱橫,這一個時辰的煎熬,已令大雙兒支持不住。
王子月的荷包送出去還不到一個時辰,章華台外便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蕭清影!——」
秦王姬錦半途而返,回宮大開殺戒,污黑的血染紅了他那純白的衣袍,還在滴血的劍刃直朝他的背後刺去。
「王上!」
蕭清影在一剎間抓過大雙兒的肩膀,將他拉到身前,逼迫橫眉怒目的秦王停了手,他嘲諷一笑,牙關仍然緊要著,恨透了蕭清影。
「想不到蕭皇後也會做出這借刀殺人,拿別人來擋刀的下流事……」
姬錦話未說完,便被蕭清影狠狠打了一巴掌,這一掌像是打在他的心上,疼得人絕望。
「我做這些下流事,全部都是為了救你!」
「你拿一個孩子的性命來威脅我,現在你得逞了,卻還說是為了救我?這算哪門子的救人?」
蕭清影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侍奴架著受傷昏迷的小甄後,他的手裡正攥著王子月的荷包。
「如果不是我讓人送去了荷包,只怕你早已對陛下動手,你言行不一,自以為把我哄得團團轉,等他一死,我想不答應也只能答應。如果不是我算準了雙兒對你的孩子尚有骨肉之情,現在你早就人頭落地!你的軍隊在燕梁城外守候,焉知陛下對你沒有防範?雙兒為了你,為了你的孩子,可以連性命也不要,呵……結果你卻是一個和獻王沒什麼不同的刁滑奸詐之人。」蕭清影頓了頓,篾笑相對,「你說我用孩子威脅你,你配麼?」
「……那天在解雲寺的相遇,恐怕也是你的傑作,原來你一直都在試探我。」
「從你就國那天我就告訴過你,忘了我,是你唯一的出路。」
「說吧,你還想做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做,從今日起,我答應太後的已經做到,你我再無拖欠。」
「你會為了他,拼盡全力將我剷除,對麼?」
「你以為我和你處處作對,只是為了他?……好自為之吧。」
「蕭清影,我一定會毀了你。」
夜沉沉,多虧了蕭清影的一隻繡花荷包,換來了今夜的平靜。
玄都宮裡點起了長明燈,蕭清影獨自在殿中作畫,茗霜被打發去收桃葉上的夕露,至今還未回來。
從窗口吹進來的風舞亂了畫紙,蕭清影披上外衣,用從蕭宅裡帶回來的紙鎮壓住墨跡未幹的畫紙,走到窗前。
一隻大手忽然從黑暗中竄出來,一把將蕭清影拖到了暗處,那個聲音緊張且焦急地嘆了口氣。
「你怎麼還在這裡?快跟我走,今夜定然睡不成了。」
「你先走一步,不用管我。」
「我的蕭大公子,你就別磨蹭了,此刻不走,難道要等秦王發兵了才肯走麼?二郎算過了,就算項伊的兵到了京城,也不能立刻和秦王對峙,咱們先退一步,日後再作打算。」
蕭清影笑了笑,忽然將年前的一雙人拉至稍亮的地方,借著微弱的燭光撫了撫夜行衣下,那個人僵硬的臉。
「看你,沒做皇帝之前就總是做這偷偷摸摸的事,沒想到現在做了皇帝,竟然還要偷偷摸摸。怪不得你的那身朝服也要做成黑色的……」
「我也嫌麻煩呢。早知如此,誰稀罕做皇帝?」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能只為自己留一條路,」墨跡幹了,蕭清影將畫好的紙送到姬消手上,「你聽我的,放棄原來的計劃,從這裡出去。」
「……你什麼時候?!」
「從你立我為後時,我就開始籌劃這條地道,我造它不是為了將來能用上,最好一輩子都別用上,我就賭秦王還有最後一點人性,不至於要掘穿帝陵。」
「如此甚好,他一定不會想到這條路,既然如此,你還在等什麼?」
「我不能走,明日還要到太妃那裡早課。」
「都什麼節骨眼了,你還在乎這些!好啊,二郎平日說你是犟脾氣,我本來還不信,既然你不肯走,那我也不走了,倒顯得我們兩個是貪生怕死之徒。」
「軒少,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究竟信不信我?」
「我何時懷疑過你?」
「那好,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我不走的理由,」蕭清影從腰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玉墜,遞送至軒轅昭的手心,從容道,「你應該知道這玉墜的秘密,沒錯,你苦苦尋找的哥哥還活著,你和陛下按我給的城防圖逃出去,他就在那裡等你。」
「你……」軒轅昭瞪大了雙眼,接著玉墜的手不住地顫抖,「你怎麼會……」
「時間不多了,快走,不要白白浪費了我的苦心。」
蕭清影城防圖上的地道通向帝陵,只是一條簡陋狹窄的隧道,不到萬不得已之際,蕭清影不會把城防圖畫出來,虧得他過目不忘的本事,才把這秘密守護至今。
然而內心深處的愧疚仍沒有消散,他記得住複雜的城防圖,卻記不起和弟弟在一起的過往,何嘗不是上天的嘲弄。
「主子,桃花露都收好了,您在風口看什麼?」
「沒什麼,月兒又圓罷了。」
姬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彷彿一句承諾,茗霜看那紫竹的影子在月色下晃了晃,還以為是鳥雀的影子在故弄玄虛。
軒轅昭緊緊捏著玉墜,只是迷茫地跟著姬消逃離皇宮,不知不覺被他帶至蘅蕪殿,他一個靈巧的動作潛入了蘅蕪殿,片刻之後「偷」了一件什麼東西揣在胸前。
「二郎?」
「走!」
軒轅昭在朦朧的月光下辨出了那件東西的輪廓,姬消在性命攸關之際帶走的,是先太子妃楚聽雲的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