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塵是看見了慕離在他屋頂坐著的，他依舊是簡單地扎著馬尾，風一吹，恣意地飄揚起，將那張俊朗的面容襯得越發英挺，身姿越發瀟灑不羈。

寬肩窄腰，修長有力的雙臂隨意搭在膝蓋，黑色的衣擺也隨風揚開，在高處，幾乎是睥睨著他，漆黑瞳眸里那視線如同兩道鎖鏈，沉重又溫柔地鎖在他的腰身上……僅僅只是一瞥，他居然看見了這麼多東西。

可似乎因為他過於耀眼，一瞥之後的殘影現在還映在他的眼前，讓他覺得，慕離像是一隻還未騰空的蒼鷹——

他可以帶我離開這裡。

他很糾結，似乎對自己無語而又憤恨地閉上了眼，在心中唾罵自己。

他很久沒有去思考這種事，這種跟自由有關的，和另一個人有關的事，那感覺，陌生又讓人激動。僅僅只是這樣想著，就好像連心胸都開闊了一些。

他用濕布包好藥壺的把手，取下晾在一旁，終於從那張小木紮上起身，用衣袖擦了擦汗，打算歇息一會兒便再煎第二道。

可他方站起身，連手都還未放下，耳邊便覺得一陣勁風吹來，緊接著腰上落下來一隻手，那隻手很長，有力，帶著一些野蠻和霸道，隨手一環便將他整個腰身都給扣在了懷裡，胸膛貼著脊背。

他頓時頭皮都炸了！連著一起炸的還有才舒緩下來的心神，與還未平復下來的心跳。

「做完了？」慕離在他後頭笑著，語氣中有些親密，「故意讓我等這麼久？」

「你幹……」他瞪大了眼睛，一隻手去掰腰上那隻放肆的手臂，卻反而被他一用力，狠狠鎖在懷裡，那種不容拒絕的強勢，讓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嚇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若是平時，他肯定立刻便揮刀了，可是他還記得，對那些真正能刺傷他的事，他能多記上好幾日，因此昨日的事，他還歷歷在目。

他袖裡的刀摸不出來了，他揮不出去了，他一想到他說不會再來看自己，渾身都不會動了。他方才還在心裡肖想這個男人，怎麼受得了現在被他輕薄，被他耳語，被他這般用真實的鎖鏈鎖在懷裡，他甚至都無法思考……

他好怕。

慕離都能感覺到他的身子在自己懷裡細密地顫抖，還有更直觀的——他的耳根已經紅透了。

「塵兒身上怎麼這麼熱？」慕離低頭，濕熱的呼吸打在他的耳蝸里，麻癢地打著旋，讓人渾身顫慄。

「我……我坐在藥爐邊……」他喃喃著，雙眼依舊瞪著地上，瞪著地上那還燃燒著的小火爐，除了那裡不知道該看哪兒。

心跳得好快。

怎麼能有人離他這麼近……

他覺得自己快要敗了……他害怕了……這種恐懼前所未有，好像有人要扒他的皮，窺探他的內心，要把他脫光了橫陳在他面前……

他說，自己是故意的……

他怕得雙腿發軟，雙手下意識又抓住了腰上那隻手臂，掌心卻又像是被火給燙了似的猛地鬆開，結果便是整個人都被他一隻胳膊給撈住了……

這麼輕鬆地，用一句話，一隻手，就抓住了他，讓他沒有地方逃……

「我沒有……」他無助地攥緊了拳，要給自己一些殘存的勇氣。

「沒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沒有故意……」他的頭無力地下垂，淚水立刻從眼眶裡滴了下來砸落在地，嚇了他自己一跳，好像自己又做了一件十惡不赦的壞事。

不可以……不可以……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我不可以哭……我沒有殺人……

我不想做壞事……

他不敢抬頭，不敢說話，不敢用手去擦，只能生生忍住，否則一定會有人知道他在哭。

不敢啜泣，甚至不敢呼吸……

可是面前忽然一片黑暗……一隻有些粗糙，帶著薄繭的大手橫在了他的面前，遮住了他的臉，包裹住他的整個世界，只透出指縫間那麼一點光線……

他的眼淚流得更凶了，一滴一滴，都落在那隻手的掌心。

其實他真的很愛哭……

腰上那隻手開始在他的腰側，輕輕地拍著，好像在哄他，說他可以哭。

誰……誰會來哄他啊……

「唔……」他咬著下唇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嗚咽，瞬間將自己給驚到，再也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這個時候院里有了四五個下人，他們要去挑水，看著院子里這兩個人姿勢怪異，江子塵垂著頭，髮絲將他的側臉都遮擋住了，不管那些人從什麼地方走過，都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這個瘋子被人扣在懷裡，難得地沒有要殺人，撿了個稀奇，甚至捨不得走。

慕離目光森冷地看著他們，「滾。」

那幾個人一愣，被他那陰鷙一眼嚇著了。

慕離：「不想死就繼續看。」

那兩人面色一變，飛著跑了。

江子塵回到屋裡的時候，是沒有知覺的，因為他什麼都看不見，他只能透過那幾絲光線看到變換的光影，而那光影又在濕潤的眼眸里，盡數化成了水，一片茫茫。

慕離將他放在床邊坐下，正要鬆開手，忽然被他緊緊揪住了衣襟，他把頭埋在裡面，埋在他胸前，嗅著溫熱的氣息，聞著自由的味道，喉間開始溢出嗚咽，開始用不會透出這屋子的聲音啜泣，他一顫一顫地哭，一抽一抽地吸氣，眼淚一顆一顆全染在了那漆黑的衣料上，根本看不出痕跡。

慕離一愣，沒想到他會這樣，也順手就將他給抱進了懷裡，將他的頭壓在胸前，卻發現他的身子軟得驚人，隨便撥弄一下，他就順從地靠了進來。

這才發現，其實他的堅強那麼不堪一擊。

他是一隻小獸，他會咬人，牙齒尖銳，可是他太孤單了，從來沒有依靠。

院里的炭火沒有人管，自顧自地便燒到了天邊，成了染紅的緋霞，赤色的煙紗，成了水化暈開的胭脂，落在淚人的雙頰上。

「終於哭完了？」慕離見他不哭了，要將他拉開，他卻還是不肯鬆手。他胸前那一片，都已經起了皺。

「我……」他才開口，發現自己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怕被人聽出來要斂聲不說話，卻頓了一頓，心中糾結了一頓，終於放棄了，哽哽地道，「我要沐浴。」

噗嗤。

慕離沒忍住笑了出來，胸前一抖，讓江子塵感覺到了他在笑，頓時發了脾氣：「有什麼好笑的！」

「那你也要先將頭從我胸口拿開啊，否則我怎麼去叫人上熱水？」

江子塵吸了吸鼻子，低著頭將他一推，自己滾進了被褥里，躲起來。

徹底完了，他居然在一個人面前哭成這樣，這麼丟人窩囊。

他以後還怎麼抬得起頭來。

可是哭完，他卻發現，事實也許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嚴重，至少……至少現下他除了覺得丟臉，就只剩下溫和，輕鬆，和慕離胸口傳來的暖意，腦子裡全是那個男人的影子，眼前是那隻能遮擋他，讓他盡情委屈的大手。

他終於對自己心裡的聲音妥協了。

他受夠了……

他一定要出去……離開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