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桌旁，披著李玄青的織錦羽緞外袍，下巴擱在手臂上。

李玄青坐在他旁邊，沒說話，一半是安靜，一半是沉思。

直到月娘下斜，金烏吐影， 李玄青便去淘米下灶。

吃飯的時候，小師祖還有些心不在焉，沒有往常的笑容。

李玄青道：「小師祖，為什麼不開心？在想昨晚的事情？」

「春天還沒來，雪人就摔倒了。」

李玄青心想，原來是為了雪人，有些好笑。

「玄青幫小師祖再堆一個。」

小師祖搖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斂著眼睫，低聲道：「師父說，冬天的時候，雪人摔倒了，那個人以後會死的……」

烏黑睫毛下，他的眼睛有些發紅。

李玄青一愣，感覺心裡發酸，眼眶有些發脹。

「就因為這樣，小師祖不開心？」

「……玄青以後會……」小師祖握著筷子的手指節發白，咬著唇內的嫩肉，說不下去，他的眼裡儘是惘然，李玄青從未見過這樣憂傷的小師祖。

「小師祖，玄青不會有事的。」他斬釘截鐵道。

「可是師父說的話，從沒有錯過的……」

「祖師爺只是騙你的。」

「師父不會騙我……」

「那玄青會騙你嗎？」

小師祖看著他堅毅的眼，想了想，將信將疑：「玄青從不騙我，那就是師父說錯了？」

小師祖果然已經動搖。

「嗯，是祖師爺說錯了。」李玄青臉不紅心不跳。

他夾了小師祖最喜歡的菜放到他碗里，小師祖想了想，還是道：「我相信玄青。」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一切為了小師祖，還請祖師爺莫怪。

吃完飯，李玄青照例到藥房煎藥，小師祖已幫他換了一劑藥方，只需要七天喝一次。

一個時辰就可以煎好。

小師祖依舊卧在藤椅上，身下鋪著氈子，身上蓋著薄褥，淡淡輕煙籠罩著他，昏昏欲睡——自從李玄青親自煎藥後，他已習慣了，這樣窩在玄青旁邊，他總是睡得很香。

李玄青看著火爐，目光幽遠，若有所思。

粗略算來，山下應該已過除夕了，闔家團圓的日子，幾家歡喜幾家愁。

那些戰死的將士，他們的家人在這樣的日子恐怕依舊傷心吧。

凌水之戰後，不知延吉國與飛星國之間的戰事如何？延吉國有不少優秀的將領，可飛星國經濟強盛，地廣人多，國王慕容玉滿野心十足，持續不斷吞併周邊小國，凌水之戰後，延吉國必定更加艱難。

李玄青心裡又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

十年來，無論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還是為了抱負為了志向，都無法掩蓋自己雙手鮮血的事實，逝去的都逝去，失去的也終要失去，如今是該放下了，就當，是為了小師祖。

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樣，他把黑不隆冬的藥一口飲盡。

擱下碗，李玄青照舊把小師祖送到房間里，蓋好了被子。

小師祖忽然驚醒過來，怔愣著：「……玄青？」

李玄青道：「我在這。」

小師祖坐直身體，被褥落下，抓住他的手，李玄青感覺到他的手心有汗。

「我夢見你……死了……」小師祖緊緊皺著眉。

李玄青心裡好似打翻了五味瓶，攬住他的肩膀，輕聲細語： 「那隻是夢，夢都是反的。」

「夢都是反的嗎？」小師祖疑惑道。

「嗯。」

小師祖看了他好一會兒，兩張臉相距好近，李玄青感覺到他輕輕的呼吸聲，心裡寧靜溫柔，實則陡生一些不可思議的著迷之意。

小師祖摸了摸李玄青的鼻子和嘴巴，口中卻喃喃道：「玄青的眼睛為什麼這麼好看。」

雖然有些好笑，為什麼要摸著鼻子和嘴巴，卻誇眼睛好看。李玄青仍舊只是道：「那玄青坐在這裡，讓小師祖多看一會兒。」

小師祖終於從噩夢的餘威中擺脫出來，重新躺回去。

「睡吧。」李玄青幫他蓋好被褥。

「玄青跟我一起睡吧。」臨要走時，小師祖拉住他的手。

李玄青從不拒絕小師祖的任何要求：「好。」

小師祖看見他手上的戒指，咦了一聲：「好漂亮的戒指。」那是一枚紅玉戒指，色澤極美，「玄青能讓我看看嗎？」

李玄青取下戒指，道：「小師祖喜歡便儘管看。」

小師祖接過戒指，把玩了一會兒。

李玄青已彈熄了燭火，躺在他旁邊，用厚實的棉被蓋住兩人。

小師祖側著身子看他，手背碰到了李玄青的手，感覺好溫暖，忍不住多碰了一下。

「玄青的手好暖。」

李玄青也側躺著面對他，將他攬進懷裡，小師祖的手自然的擱在他暖爐般的胸口，將頭靠近他一些，閉上眼。

小師祖依舊睡不著，還想和他說些悄悄話：「玄青，你的身子為什麼這麼暖乎？」

他的聲音刻意壓低，好像怕驚飛了窗外的鳥兒，吹送的氣息有薄薄熱度，落在李玄青的胸膛。

李玄青在黑夜中睜開眼：「都依賴小師祖的悉心照料。」

小師祖仰頭看他道：「是我的原因嗎？」

李玄青沉默著一笑。

「我能看看玄青胸口的傷嗎？」

「小師祖，玄青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了。」

「可我還是想看……」小師祖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些睏倦了，像風拂過粉白色花瓣。

李玄青見他已經快要睡著了，卻惦記著要看傷口，便道：「小師祖想要看，便看吧。」

窗外月光溜進來，小師祖在月光下剝開他胸膛上的衣服，見他心口的傷疤凝結著凹凸不平的痂，他摸著傷口，感覺到裡面平緩的跳動，手心溫熱的很。

在這黑夜寂靜中，李玄青感覺那隻手似乎撫過自己心中最孤寂的一角，撫過他靈魂的創口處，一股最溫暖的流水悄然淌進他心懷裡。讓他的眼睛不自覺沉浸在溫柔的朦朧夜色里，甚至他的心跳隨之起伏變化。

小師祖忍不住側著耳朵聽他的胸膛：「玄青的心跳的好快。」

李玄青不語。

小師祖將雙手捂著他的胸膛，喟一句：「好暖。」

李玄青見他挪開了雙手，微微噘著嘴，親在自己胸膛上，然後又將手迅速蓋在他胸膛。

「小師祖在做什麼？」李玄青著實被他驚了一下。

小師祖道：「我不能親玄青嗎？」

李玄青看著那無辜的雙眸，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以前也是這樣親那小驢的。」

李玄青想，也許在小師祖看來，自己跟驢兒跟那些花花草草無甚分別。

門外風雪漸遠。

「玄青是生氣了嗎？」見李玄青始終不回答他，小師祖問。

「沒有，小師祖，睡吧。」

小師祖鑽進他懷裡，他早就困得睜不開眼，很快便睡熟了。

而那天晚上，李玄青還是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