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說: 論陛下被罰跪的日常 作者:燕处 字數:3554 更新時間:2019-09-22 05:22:57
晨起,林如海望著猶自暗淡的天色,飽飽地吃了頓早飯,袖子里籠了一塊浸了薑汁的帕子,努力回憶起十年前一覺醒來發現在前往江南的馬車上的感覺。
不敢置信——
驚怒——
或者兩者皆有之。
林如海深吸一口氣,面上的表情逐漸定格,面色冷峻而肅正,帶著幾分抑鬱與不敢置信,隱隱壓抑著怒火。
一看就知道在生氣!
一看就知道在委屈!
林如海深吸一口氣,踏上馬車,又看了自家門前高高掛著的大燈籠一眼,放下簾子,「噠噠」的馬蹄聲和車軲轆聲便開始有序地回蕩。
林如海努力醞釀著怒意——稍後還有一場硬仗,不可鬆懈。
到宮門前,林如海下了車,迎面走來許多官員,皆是樂呵呵地拱手問安。
「林大人。」
「林大人早。」
「林大人。」
林如海面色怒極,卻仍是盡量和緩下來一一頷首,卻並不說話。
等他走過去後,官員們才開始竊竊私語,低聲討論起來。
「林大人這臉色,這是出了什麼大事兒?」
「哪裡有人敢惹這一位?咱們可不想鎮北去啊。」
自從鎮北候被流放後,百官之中有消息靈通的都知道是鎮北候給林如海下了絆子,然後迅速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鎮北候,說這兩者沒有關係,他們才不信!
自此在百官之中便威名赫赫,敵人聞風喪膽。
「這難道——是因為賈家之事?」
旁邊官員迅速強勢參與討論,話題頓時拐向了林如海期望中的方向。
等到了時辰,宮門大開,百官整理儀容,魚貫而入。
林如海面若冰霜走在前列。
可把金子和傅淵嚇了一跳。
傅淵早已在心裡把最近發生的大小事都過了好幾遍,把兇手定在最近的流言上,心下安定幾分。
他大概知道林如海想做什麼了。
果不其然,百官見禮慣例問有本奏的時候,林如海出列了。
他平時很少跪傅淵,然而此時卻很恭敬地跪下來,道:「臣有本奏。」
傅淵渾身不舒坦,恨不得下去把他扶起來:「請。」
林如海把官帽一拿,擱在地上,袖子一抹眼睛,薑汁刺激的味道讓他迅速紅了眼眶,聲音也隱隱帶了些哭腔:「臣林如海參榮國公府貪侵吞織造署賬面銀子,兼內闈混亂,廢長立幼。」
百官一看,果然是這件事。
肯定是賈府薄待了人家女兒,又不懂禮數把人家林大人逼成這樣的,都快哭了都,你不逼人家人家怎麼可能去參自個外家嘛,人家平時可是謙謙君子。
傅淵心疼壞了,他可從來不曾見過林如海這般模樣,儘管知道是假的,然而還是見不得,他現在就想把賈府生吞活剝了。
但他還得配合做戲。
頃刻間面色嚴肅起來,聲音也帶了一絲怒意:「願聞其詳。」
然後一邊示意金子下去把林如海扶起來。
金子拂塵一甩,趕緊下去把人扶起來,替他整理官服,又把官帽端在手上。
林如海表情依然十分憤怒,完全沒有被大內總管服侍的誠惶誠恐。
眾臣心中又是一凜。
「臣第一參榮國公府次子,正五品工部員外郎賈政勾結江南甄家,侵吞江寧織造之銀,其之數量,足有百萬之巨。」林如海躬身回稟:「臣清查戶部賬面,證據確鑿,請陛下明察。」
賈府只有賈政在朝為官,卻沒有上朝的資格,鎮北候剛剛被流放,可沒有人敢去觸林如海的霉頭,故而此時,朝中根本沒人站出來反駁林如海。
一朝天子一朝臣,甄家早在先帝去世的時候就是昨日黃花了。
然後林如海掏出一本奏摺遞給金子,示意他呈上去。
傅淵打開奏摺,只見上面寫著八個大字:見機行事,好好配合。
傅淵差點笑出聲。
所幸他立身多年,麵皮功夫相當過得去,當場一拍御案,怒不可遏:「賈政安敢如此!甄家安敢如此!他們置朝廷於何地,置百姓於何地?」
百官跪伏,口中惶恐:「陛下息怒。」
唯有林如海依舊站著,又一躬身:「臣第二參榮國公府超一品國公夫人賈史氏不顧綱常,廢長立幼,使長子屈居偏院,次子居正堂。」
「這賈府竟是逆亂綱常!」
「好個沒規矩的人家。」
百官起身,低聲交頭接耳。
如今天下書生皆習儒學,三綱五常,深刻入骨,自古曰長幼有序,家族大忌便是廢長立幼,寵妾滅妻,廢嫡立庶,此三者幾乎是家族大亂的徵兆,若不好生處理,一個泱泱大族有可能不過幾年間便會消失在歷史長河裡。
而這等行為,傳出去也是要被人說嘴的。
賈史氏,沒記錯的話似乎是保齡候史家之女,好歹也是侯門之女,怎地如此眼皮子淺,如此糊塗?
看來史家的女兒可是娶不得。
且不說這番事件帶來的對史家女兒的名聲影響如何令保齡候忠靖候憤怒去找賈府的茬,只看眼下,傅淵勃然大怒,茶盞巧妙地越過林如海砸在他身後一丈遠。
「陛下息怒——」
「賈府今日敢廢長立幼,安知他日不會弒父奪爵?」
這罪名可就大發了!
「傳朕口諭,摘除榮國公府牌匾,革除賈政工部員外郎之職,打入天牢,永不錄用,並賈府二房遷出賈府,老封君賈史氏疼愛幼子,朕不忍心母子分離,特賜二房將其接出奉養,不得再回賈府。」
金子即刻躬身下去著人去傳旨,他在手底下挑了一個最是刻薄胃口大的去傳旨,並特地叮囑他好好辦差不要讓陛下失望。
內侍秒懂,這就是上頭不想讓賈府好過的意思了,又能賺上一筆,自然喜不自勝地去了。
傅淵的完美配合讓林如海甚是欣慰——他來之前給賈赦去過口信,若賈赦想回歸正堂,只需在聖旨下達後堅持分家,然後把二房狠狠踩在腳下便是。
賈赦爽快應了。
他憋屈了太多年,處處被親生母親壓一頭,也沒了什麼母子情,早就受夠了。
傅淵十分機智地沒有擼掉賈赦的爵位。
此事林如海本可以讓傅淵直接辦了,反正賈府錯處一大把,但是林如海卻不願被人家因為賈府這樣的家族說嘴,是以他演了一齣戲。
他說的,傅淵自然是好好好,准准准。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林如海林大人是被賈家逼的沒法子,痛心女兒被磋磨,自己又被算計慢待,才不得不參賈家的,可謂仁至義盡。
流言和聖旨撞到一起,瞬間賈府變成了京城裡的「紅人」,不單如此,昔日做的混賬事也都被翻了出來,什麼東府裡頭公公和兒媳私通啦,侄兒覬覦嬸子啦,令整個京城茶餘飯後的話題都豐厚了不止一籌。
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下了早朝,百官又躬身退出。
林如海走在最後,抬眼便看見金殿上的華表,飛檐阻了宮裡原就不大的天空,太陽已經升的很高,琉璃瓦的光芒很是刺眼。
林如海伸手擋了擋,眯了眯眼睛。
九重寰宇,宮苑深深。
回憶起傅淵昔日對九州氣象的嚮往,不由有些心疼——上天之子,高踞廟堂俯瞰眾生,固然一言百姓喜,一紙萬人悲,卻大約是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大人,陛下請您去呢。」
林如海回過神來,就看到金子笑眯眯地站在旁邊。
林如海自是點頭隨他去了。
走入承天殿大門的時候,便看到太子一臉嚴肅地站在傅淵身前,好像在說什麼重要的事情。
太子今年已有一十九歲,身著杏黃蟒袍,氣度高華,身長玉立。
林如海見了十分欣慰。
傅淵的第一個嫡子,便是他當年也是頗為疼愛的,甚至曾經為他開蒙。
「臣林如海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回頭看到林如海,眼中有些意外之色,面上滿是驚喜,忙上前扶了林如海起身,連聲道:「先生瘦了,瘦了。」
他本想在林如海剛回京之時前去探望,只是他身為太子,林如海又深居簡出,竟找不到機會。
滿朝上下文武百官,林如海卻是不一樣的——不僅僅是對於父皇,也是對於他。
太子妃死於難產,他從小隻有父親。而他父親卻並不怎麼管他,但彼時常常出入東宮的林如海卻經常關照他,連帶著父親也關注不少,在他幼時,林如海甚至有將他抱在膝頭教導過——林如海並不把他當成太子的兒子,而是他的兄弟傅淵的兒子。
所以太子在發現傅淵對林如海的感情時,雖也吃驚,但更多是為林如海擔憂——先生那樣好的人,怎麼能淪為佞幸之流?
傅淵看到太子這一扶里的誠心,也是滿意幾分。
只是這話兒怎麼就這麼不像話?先生瘦了,可不就是朕養的不好麼?
不過確實瘦了些。
「殿下長高了。」林如海沒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長大了,是個翩翩少年郎了。」
這麼多年過去,當初在東宮總是躲在角落裡看他講課的小小孩童,也已長大了,而在林如海眼裡,他仍先是傅淵的兒子,當年小小的一團,然後再是太子。
「先生——」太子仰起臉朝林如海笑,真誠又孺慕,他尚未長成,身量還差了些許。
「都多大人了。」傅淵悻悻拉回他的手:「如海不許慣著他。」
還摸頭!還摸頭!
林如海笑罵了一聲,然後把他放一邊開始細細詢問太子這些年來的生活功課。
太子一一答了——平日里除了皇祖母,再沒人會這樣關心他的衣食起居,功課身體。
傅淵見林如海越說越開心,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很不開心,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如海,你理理我——」
太子也不驚悚,當年父皇知道他已經清楚他和先生的事情後,再毀形象的事兒都幹過,活久見了。
「別鬧。」林如海隨手握了他的手攥在手心,開始考校他的功課。
傅淵這下卻不敢動彈了,乖乖地站在林如海身邊聽他輕描淡寫的點撥自個兒子的功課,心裡癢癢的。
多像一家人呢。
林如海手心溫熱,這溫度緩緩透過他的皮膚,滲入到他的骨頭裡,暖洋洋的傳遍全身,讓他的心都活了幾分。
等到林如海終於問完了,太子舉袖掩面而逃——哎喲喂父皇那個眼神啊再不跑就完蛋了。
太子走後,傅淵反握住了林如海的手,扳正他的臉,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
「如海,你以後不要哭了,好不好。」
林如海驚愕地看回去,伸手拍拍他的臉:「我哪有哭?」
「無論是何等大事,山崩還是地裂,都請你記得,傅淵還在。」
「傅淵在,永遠不想看見你紅了眼眶,裝的,也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