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眾山昏後聞琵琶

陵州城內，車水馬龍，一片繁華。

再回陵州，楚翹才有空仔細觀察，才發現這座城池，相較於氣氛詭異的落藍城顯得更普通些，或者說更接近於當今無涯大陸的現狀——修士、凡人、妖修，和氣地共存著。

一路走著，路過一家衣庄，楚翹倏然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宗門衣袍，便出聲喚住上宛道：「師尊，這裡有一個衣庄，我們出來歷練便不要穿著宗門衣袍，換身衣服怎樣？」

上宛頷首。

走進衣庄，便有熱情夥計迎上來，「二位道長快快請進，道長蒞臨著實令小店蓬蓽生輝。」

待二人進店，他便順勢介紹：「小人見二位道長氣度非凡，推薦這匹天色流雲緞。」

天色流雲緞狀如其名，其上流雲紋樣可隨布匹移動而改變模樣，恰如晴空，白雲舒捲，半掩湛藍。

楚翹婉拒：「天色流光緞著實好看，不過我不喜。」

「道長，在下厚顏再薦一款。」他一邊說著一邊領著楚翹二人上樓，「二位道長請，在下接下來要介紹的，是我們庄內二樓鎮樓之寶。」

「此布名為『眾山昏』，乃是仙人於山間採集吸收落霞精華的桑麻，再由技巧嫻熟的織女於黃昏所織。」

晚霞是逐漸變化的，楚翹以為這匹布也會如天色流光緞一般，誰知它卻只是取了晚霞最明亮的一種顏色。

楚翹認為紅衣過於張揚，覺得不妥，仍一笑拒絕。

夥計此時卻將目光轉向上宛，道：「在下拙見，覺得眾山昏很是稱這位道長。」

楚翹看著上宛，心道：絳色過多易生俗氣，當是不配冷淡自持的師尊；但是，紅衣獵獵恰似火，是否會給師尊添上人間煙火氣，融掉些許雲端縹緲感呢？

他在腦中想了想，不禁有些心動，忍不住出聲：「師尊，若是以它裁衣，師尊可喜歡？」

上宛看出楚翹眼中希冀，讀懂他心中渴望，目光落在眼前緋色布匹上，微愣而後收回目光淡聲道：「我無妨，隨清兒。」

一旁的夥計覺得這師徒的相處有些奇怪，身為師尊卻由徒弟做決定。

得到上宛肯定的回答，楚翹便道：「勞煩為我二人用這眾山昏各裁一件衣。」

「好勒！」夥計有了生意自然高興，「客人還請隨我來裁量尺寸。」

楚翹望著沉默寡言的上宛，心中忐忑：師尊永遠垂眸抱劍站在那裡，即使在人群中也神遊天外，對外界視若無物。即使自己和師尊相處數年，但有時仍會覺得他太過虛無，更害怕這些經歷都只是一場幻夢。

我當真從煉心幻境走出來了？楚翹看著自己的手，微微握拳：容姝半生都是夢，不敢肯定眼前真假，而我，何嘗不是。

活著苦，楚翹為何偷生？修道難，端清為何不棄？他失神地望著上宛，心緒不寧。

此時，小廝走近楚翹道：「客官，您的衣裳裁好了，可要試試？」聞言楚翹猛地回神。

他看著小廝呈上來的紅衣，只覺鮮艷奪目，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一時之間心跳越發紊亂，竟不敢多看，付了靈石，匆忙收進儲物袋：「不，不必了。」而後又胡亂點了幾匹布，「這個，這個，那個，都做兩件。」

——

此間客棧。

上宛道：「需在此留宿，待秘境開啟。」

楚翹應是，抬頭便看到恣意散漫的孟間容，孟間容也發現了他的目光，意味深長一笑。

是夜，有人叩響房門。

楚翹走下床，推開門看著門外意料中的來客，面無表情地將他攔在門外：「何事？」

孟間容淺笑：「楚道友，好久不見，不讓我進去坐坐？」

楚翹不悅地鬆開把住門的手。

「恭喜道友得償所願，可是你怎麼還是那個不討喜的樣子？」

楚翹心中正亂著，不欲與他周旋，只重複道：「有何事？」

孟間容安撫著懷中有些躁動的貓，漫不經心道：「你是我是許久未見的故人，來看看你有什麼變化不行嗎？」

「如你所見，毫無改變。」楚翹態度冷淡，「所以你可以走了嗎？夜深了，我需要休息，你不需要嗎？」

「你心煩意亂，竟還睡得著？」孟間容故作訝然，而後自問自答，「也對，你自有你親親師尊為你奔波操勞，甚至不辭辛苦，為你去取一顆蓮心舍利。」

楚翹對突然出現打斷自己思索的孟間容感到反感，話裡帶著自己都不知道的莫名怒意：「你到底想做什麼。」

孟間容似是察覺不到他的憤怒一般，輕蔑道：「想來看看你如今能否擔當大任，不過現在看來，竟比從前竟還少幾分銳氣；看來這六年，在上宛羽翼下，你活得太過舒適了。如今的你，在我看來，就是一朵溫室之花，不堪摧折。」言罷拂袖而去。

楚翹聞言面色大變，卻並未出言反駁，似是默認，握拳的手鬆開，心道：我和容姝有何不同，她被容螢保護，成嬰心魔都難度；而我沉迷師尊溫柔，下山歷練都要師尊寸步不離的守護。難怪會與容姝共情，分不清是真是幻。

走到門口，孟間容便碰見了站在隔壁門口的上宛，雖然剛才訓斥了他的徒弟，但是他十分從容，不慌不忙地抱起貓道：「天機子攜夢，見過上宛道尊。」

「我有一卦想送道尊，不知道尊現在方便聽否？」

楚翹聞言立時打開房門，門外卻空空如也。

天上月亮皎潔如常，細看卻帶一絲猩紅。

——

數日內，入客棧者絡繹不絕。

「繁羅秘境馬上又要開啟，這次你們可想好要什麼？」

有人感嘆：「這繁羅秘境之主當真樂於助人，稀世草藥每百年都任由人採摘，又不收取任何物件，當真為我輩修士表率。」

「可有人打算進禁地探一探情況？」有人故意壓低聲音，「我這裡有一隊，想要往禁地一游，你們有誰感興趣嗎？屆時所獲五五對分。」

「不可，秘境主人讓我們無償採摘草藥已是大恩大德，私自進入禁地，著實不妥。」

那人繼續引誘：「難道你不好奇那裡面的東西嗎？說不定是讓人修為更進一步靈草呢？」

有人不為所動，有人暗生心思。

繁羅秘境，百年一開。

傳說秘境之主乃是醫佛雙修，心仁性善，入秘境不需花任何代價，琪花瑤草也可以隨意摘取。

但即使是平和的秘境也有危險叢生、令人有去無回的禁地，畢竟禁地光是邊緣就生長著上品靈芝仙草，若是入內，豈不是極品，甚至仙品都可以窺見。

楚翹看著樓下神色各異的人，回憶起孟間容的話，深以為然：溫室之花，最易枯萎。

楚翹看向上宛：「師尊，弟子欲獨身前往繁羅秘境。」

上宛見楚翹神情執著，心境也比先前穩定，遂應允。

——

繁羅秘境開啟。

雖早已下定決心要獨身修行，但臨近分別時卻依舊心生不舍，楚翹心知只要自己開口就能讓上宛留下，但他卻不願這般。

他在心中不住勸著自己：叫師尊陪著不能算曆練，何況師尊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不能因為他耐心養教自己多年，就一廂情願將餘生都與他關聯，這樣是不對的。

楚翹忍住心中不舍，握劍轉身：「師尊，清兒去了。」

上宛頷首，目光掠過懷中長劍落到楚翹身上，見他從容入了蘭劍宗的隊伍便收回目光。

——

繁羅秘境入口位處陵州迷瘴林，因著過往繁羅秘境平和，眾人未戒備，隨意觀賞著四周風景，一路上風平浪靜。

明放見楚翹身著蘭劍服飾卻獨身一人很是不解，在路上走著走著便倏然走來和楚翹寒暄：「在下玄英峰明放，這位道友不知是何峰弟子？」

楚翹微驚，隨即淡然道：「無名小卒，名號不值一提。」

明放毫不在意他態度冷淡，仍是笑嘻嘻：「放見道友氣度非凡，定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

楚翹不為所動：「在下修為低微，擔不得道友這句稱讚。」

明放見楚翹態度一直這般冷淡，再遲鈍也是明了他不願與人交流，遂識趣朝他拱手道：「道友既然不願說，我也不強人所難；只是道友一人注意切莫掉隊，雖然這繁羅秘境向來平靜，不過也無人能保證就是完全安全的。」

「多謝道友提醒。」楚翹話音落下，前方異變橫生。

林間傳來叮叮噹噹清脆的銅鈴聲、踏踏蹄聲、時而夾雜著幾聲輕微撥弦聲，透著玄妙之色。

林中鳥兒似被什麼召喚，一一從林中飛出，蛇蟲鼠蟻也紛紛從地下爬出，將眾人團團包圍。

眾人立即戒備起來。

高達一丈的陰影落在眾人眼前，抬頭只見一個頭臉似馬、角似鹿、頸似駱駝、尾似驢，四不像的動物出現在眾人面前。

鹿角上纏繞懸掛著數串銅鈴，此刻仍發出叮噹之聲。

四不像身上，側坐著一名身著湖綠輕衫的女子，她懷抱四弦琵琶，素手不時撥弄著，弦聲陣陣。

有紫衫男子上前高聲道：「來者何人？為何差使蛇蟲鼠蟻在前方阻攔？」

「平湖王江沅。」女子將懷中琵琶收起，輕盈地從四不像背上躍下，不急不緩地走到圈外，朝眾人行了一禮，「今日此地暫時歸我，還請諸位行個方便，繞路而行。」

紫衫男子嗤笑：「此地歸你？讓我們繞行？王姑娘好大口氣。」

王江沅依舊言笑晏晏：「是的，此地今日歸我，望各位道友行個方便，繞路而行。」

「若我不讓又當如何？」

「道友若當真不願行個方便，那就莫怪江沅無禮。」王江沅笑盈盈地喚出琵琶，一手按在弦上，蓄勢待發。

此時有人從人群之中走出，道：「本來王姑娘的薄面當給，只是平白讓我們這麼多的人繞路而行，未免有些強人所難。」此人一襲白衣，手搖摺扇。

她淡淡看了他一眼：「以道高為尊，道友若當真想從此過，不如比試一番？道友若勝，此路即刻便可讓道友通行。道友，你說此舉可行？不可行？

白衣男子摺扇收起，環顧四周：「王姑娘，在場諸多修士，難不成你要一個個比試？」

「此事不勞道友多慮。」王江沅語出驚人，「想過去的，還請一併出手，江沅在此候教。」言語狂妄，但她的聲音卻依舊溫和，讓人生不出半點脾氣。

紫衫男子聽得這一番話，自是覺得自己被輕視了，微怒道：「既如此，中陸潘蒙前來討教。」話音剛落便發動攻擊。

數枚夾帶靈力的飛刀憑空出現，直擊王江沅，她面不改色，素手撥動琴弦，弦音擊碎飛刀，而後朝潘蒙攻去。

潘蒙躲閃不及，靈氣徑直入體，臟腑生生承受數道攻擊，隨即吐出大口鮮血。

王江沅不知何時坐回了四不像身上，懷抱琵琶，手指隨意地勾挑著琵琶弦，有人看到琵琶似乎多了一弦，看著他們，方才還帶笑的嬌靨倏然冷下：「如此，道友可滿意？」

摺扇收起聲伴著白衣男子的笑聲響起：「平湖琵琶第五弦，哈哈，這條路我孔府讓了，餘下道友請隨意。」說罷，他便領著一幹人離去。

其餘人聞言才想起關於平湖王氏的傳言。

蘭劍宗下四域屬南域最統一，分為顧國與平湖府地，平湖有十世家，子弟皆擅音律，擅長以音御獸。

平湖十世家以王氏琵琶為首，本領卓越，世有傳聞：平湖琵琶彈，萬物皆安然。一弦平獸態，二弦動人心，三弦亂七魄，四弦散三魂，五弦俱往矣。

琵琶音一控獸心二控人意，一面要防著獸類襲擊，一面又要防著親近之人是否著道，殺敵對陣令人不堪其擾。

王江沅乃是可令平湖琵琶恢復第五弦的角色，且此處多奇珍異獸，對她而言亦是最有利的戰場，眾人心知寡不敵眾，心道繞路行個方便也不是不可，便也接二連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