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佛心了凈可憐人

山上山下，是兩個世界。

了凈望著山下貧窮困苦的百姓，眉眼中的悲憫越發明顯，他手捻佛珠走向路邊一個還算健壯的男人面前，詢問道：「這位施主，貧僧乃繁羅弟子，奉主持之命下山超度怨靈，請問此地義莊在何處？」

男人看著了凈一身若木蘭色的袈裟，面上浮現不歡迎的神情，口中沒好氣地道：「不知道，我們這窮鄉僻壤那有義莊！和尚你若是真想要超度怨靈，這裡、這裡、那裡，到處都是！」話說到最後露出明顯譏誚來。

了凈對男子莫名的惡意感到不解，但在佛門長年清修所形成的修養，讓他對著眼前惡言惡語的人依舊溫和：「貧僧多謝施主解疑答惑。既然這四處都是冤魂怨鬼，那貧僧便就地施法念咒以超度怨靈。」

那男子聞言很是不高興，表情倏然變得狠厲：「瘋和尚，誰讓你在老子家門口念咒？你這是存心咒老子，讓老子不好過是嗎？」

了凈滿臉和氣：「這位施主，貧僧所行超度之法有凈化之效，於施主並無半分影響。」

「滾滾滾，老子管你這麼多。你這瘋和尚隨便去那裡超度怨靈，就是別再老子家門口！老子家門口很幹凈，快滾滾滾。」男子話到後面越發粗鄙。

「這位施主，你聽我說……」

男子粗魯推開了凈，惡聲惡氣：「老子不聽！你這禿驢快給老子滾，別在老子家門口，不然老子揍你。」

「這位施主……」了凈似乎並未想到下山後第一次與人溝通就失敗了，不禁嘆了口氣，接著向下一戶走去。

誰知一連問到天黑都沒有人家願意回答，了凈看著燈火闌珊的人家，心下喟嘆。

停在山林之中，他打算明天進城再問問，本想就地歇息，誰知身後倏然傳來清脆帶著輕笑的女聲：「這位師傅，小女子千里跋涉而來，如今著實疲累，不知師傅可否收留？」

來人身形格外高挑，似是為了遮掩容貌身形，戴有一人之高的黑色冪籬。

了凈望著眼前突然出現的人，微微驚詫，轉而勸道：「這位施主，人間混亂，夜將要黑，施主孤身在外須多加小心。」

「多謝師傅提醒，不過師傅尚未回答小女子方才的話呢。」女子走到光下，扶起黑色冪蘺，光雖暗但卻恰好映襯出她的美艷，紅衣白裳，淺笑從容。

了凈驀地見這笑容，有些無措，悄悄移開眸光：「這位女施主，此地眾生所有，施主若不嫌棄，留下便是。」

女子恍若未聞，笑盈盈地看著了凈道：「小女子多謝師傅收留之恩。」

了凈搖搖頭，強調道：「施主言重了。此處為眾生之地，非貧僧所有，施主與我皆為眾生，不必相謝。」

女子聞言噗嗤一聲：「話雖如此，但還是得多謝師傅收留。畢竟這荒郊野嶺，小女子孤身一人甚覺惶恐，有師傅在旁，小女子甚是安心，因此，還是得多謝師傅。」說完便朝了凈盈盈一拜。

「貧僧受之有愧。」了凈措不及防，面色因尷尬而微紅。

女子見了凈如此方滿意一笑，轉移話題道：「夜將深，師傅早些歇息。」

了凈點頭，順勢在地上打坐。

女子和了凈隔了一些距離，雖是她先說要歇息，但她卻並未休息，而是將目光落在了凈身上。

了凈只覺如芒在背，手捻佛珠，默念佛號，面色故作平靜。

次日清晨。

女子起身，目光終於不再落在了凈身上，而是望著遠方：「師傅你可有想去之地？」

了凈不假思索：「貧僧奉主持之命下山超度因水患而死的孤魂怨鬼，並無具體之地。」

女子聞言美眸露出一絲微光，唇角勾起一個讓人驚艷的笑：「那小女子可否與師傅同路而行？小女子亦是奉師命前來救治因水患而受苦的世人。」

聽得此言，了凈有些驚詫，下意識看了她一眼，一偏頭剛好瞧見女子艷麗笑容，陡然怔住。

女子見了凈面色緋紅，早已見怪不怪，而後伸手將冪籬放下，聽到了凈捻動佛珠的聲音，微微勾唇。

寄居於了凈「身軀」的楚翹對此疑惑不解，心道：一個微笑竟能使人心湖波動？

忽而腦中突然閃現上宛模樣：師尊？倘若是師尊這般對我笑？楚翹想著這幅畫面，發現自己的心跳也倏然變得紊亂，暗暗擰眉，下意識覺得是了凈妄動的心影響了自己。

作為弟子怎可大不敬妄論師尊！楚翹在心中告誡自己，且自家師尊怎會露出如此笑容，思及此，剛生波瀾的心霎時平靜。

——

女子提議道：「師傅，我們不如沿水而行。長右來勢兇猛，岸邊必多是那些來不及逃離，溺亡的魂靈。」

了凈細想，覺得她言之有理，但是又想起她先前所言，問道：「若按施主所言，貧僧便可修行；只是岸邊想必少有人存活，這般，施主你又將如何修行？」

聽著了凈為自己考慮的話，女子冪籬下的唇因愉悅而勾起：「師傅不必為我擔心，修行一事講究天意。我隨師傅往水路，天若讓我修行，便會讓我遇見需要救的人；反之，逆天也並非好事。」

了凈心中既慚愧又敬佩：「貧僧慚愧，過於狹隘只顧眼下忘了天意，施主玲瓏剔透，令小僧敬佩。」

女子謙虛一笑：「師傅謬讚了。」又恍然大悟一般道，「對了，師傅，你我相處也有一段時間，一直喚師傅施主未免太過生分。小女子姓歸名憐人，不知師傅如何稱呼？」

「貧僧法號了凈。」了凈捻動佛珠，補充道，「『五根清凈』之凈。」

歸憐人聽著了凈的話，冪籬下帶笑神情倏然一滯，但見他耳尖泛紅，又覺有趣，故意柔聲道：「那了凈師傅，你我便立刻沿水而行吧。怨靈困苦著，待超度呢。」

了凈點頭應是，手上佛珠不住轉動著。

沿水而行，不知前路遠近與凶吉。

——

「了凈師傅，此處有村莊，我們進去看看是否有倖存者吧。」歸憐人望著眼前破敗的村莊，似是察覺到村莊裡生機微弱，心頭難受以致黛眉緊蹙。

了凈也感知到此處生機微弱，有些悲傷，見歸憐人這般開口安慰道：「既有生機，便是有生人。歸施主，我們快些去，或許就能救下他們。」

歸憐人神情嚴峻地應是。

徒步走進村莊，四周破敗不堪，二人心下沉重。

叩響一戶又一戶的屋門，卻不得回應，到後面二人面上神情愈發晦暗，到後面，二人不再規矩叩門，而是每到一戶徑直推門四處尋找活人痕跡。

竹籃打水一場空。

歸憐人道：「了凈師傅，此處沒有，你那處可有？我法力低微，暫時無法感受到生機的來源之地。」

了凈閉眼並未回答，指尖不緊不慢地捻動佛珠，睜開眼後，眼底有血絲浮現。

他說，「村莊地勢最高處，生機最旺。」

歸憐人點頭而後疾步走向了凈所指之處，眉眼裡的擔憂溢於言表。

村莊最高之地。

歸憐人敲著陳朽的木門，問道：「請問，有人在嗎？」

「咳咳。」一同而來的了凈只聽見兩聲低沉的咳嗽。

二人對視一眼，而後齊齊推門進去，只見一堆瑟縮在一起、分不清是活還是死的人。

兩人心下齊齊一驚，為了不驚擾這些神情疲憊的人，二人語調極是柔和：「請問你們，可是此村倖存之人？」

似是看到了凈滿臉悲憫覺得有些可信，有村婦自人群里慢慢走出，低聲咳嗽道：「是，不知道你們來我們這裡做什麼？」

「濟世救人。」

「超度怨靈。」二人同聲異語。

歸憐人走過來不顧臟污扶起地上老弱病殘，又出手救助了那些身懷病痛的人。

恢復了精力不再疲憊的眾人，由村婦出面，齊齊朝二人施以感謝：「多謝二位好心人。」而後慢慢回憶村莊情況。

「我們幾個村子靠近水源，這洪水來得突然，村裡來不及跑的便被淹死了。而我們這些僥倖活下來的，都是被家中剛好回鄉的孩子們拿命救下來的。」說著說著，四周頓時一陣陣哭泣聲。

「您莫要傷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歸憐人輕聲勸慰，「冒昧問您一下，我一路走來見外面白日很是太平，我們互相扶持，應當可以走出去。」

那村婦苦笑道：「白日溪水暴漲不通路，夜間怨鬼橫行；我們這裡大多是老人小孩，沒法跑。」

聽得此言，二人面帶疑惑：為何自己來時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歸憐人見面前村婦越發悲痛，又繼續安慰：「這位嬸嬸，如今我與了凈師傅到來了，必會將你們救出去的。」

村婦和她身後那群人聞言激動地望著二人：「老婦在此先替這數十條人命，謝過貴女和這位高僧了。」

不待兩人回答，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聲音，面前的男女老少臉上突現驚恐，紛紛跌坐在地，兩人見狀迅速轉身。

兩隻類四耳之猴的動物蹲在門口，嘴裡發出類人的呻·吟聲，雙眼露出一絲人性化的貪婪，而後徑直撲來，一雙爪子十分尖利。

是長右，常居水源豐富之地，不祥，見之生災，凡所到郡縣必發大水；水勢洶洶難以阻擋，常使人溺亡。

了凈迅速展開金鐘罩，反手打出一掌將其中一隻擊退，那長右又迅速猛撲過來，尖利指甲冒著黑紅，狠狠抓向了凈，了凈用身軀抗下利爪，接著便與其纏鬥起來。

另一隻則纏著歸憐人，將她頭上冪蘺撕得粉碎，見狀她索性摘了冪蘺，從腰間取出數枚金針夾在指尖；從前未曾與妖物對峙過，但如今死馬當活馬醫，見它類人便按照人體經脈，以靈力御使金針刺入命穴，竟誤打誤撞將它當場擊斃。

戰鬥方歇，了凈觀察四周環境，連忙呼喚眾人一起將長右屍體掩埋。

——

「了凈師傅，我為你擅自應下救助他們，你不會介意吧。」歸憐人看著了凈有些羞怯，被泥土弄髒的嬌靨仍是掩不住的艷麗。

了凈垂眸避開她的目光，道：「此乃善舉，貧僧並不介意。」

「了凈師傅你真好。」歸憐人粲然一笑，「那你看我們該如何幫助他們？」

他思索道：「歸施主你先給他們治傷，貧僧去尋一處清凈地，以供他們重建家園。」

「好。」歸憐人眉眼彎彎，脆聲應道，「那等了凈師傅你超度好那些怨靈打信號給我，我保護他們過來。」

「有勞歸施主。」

歸憐人戲謔道：「了凈師傅怎麼總是歸施主歸施主的叫呢，喚我歸姑娘不好嗎？」

「歸施主，貧僧乃方外之人，喚不得施主芳名。」了凈不知為何，話里不帶半分猶豫，很是幹脆拒絕。

歸憐人心知這是了凈推脫之詞，倒也沒再為難：「既然師傅這般說，小女子也不好強人所難。」隨即又粲然一笑。

了凈面色不淡定，急忙轉身轉移話題：「貧僧先去尋清凈地了。」

歸憐人在他身後笑意盈盈。

——

某日。

在歸憐人行診完畢後，有一可愛小童輕輕扯了扯歸憐人的冪籬，朝她甜甜一笑：「漂亮姐姐你真好，人長得好看，心更加好看。」

歸憐人低下·身子與她平視，笑盈盈地打趣道：「小傢伙，是誰教你的這麼說話的？你都未曾見過姐姐樣子便說姐姐漂亮，這叫信口開河呢。」

小童煞有其事地搖頭晃腦道：「我娘親說了，心善人則美；漂亮姐姐心地如此善良，一定是舉世無雙的大美人。」

歸憐人聞言忍不住笑容滿懷，連聲應道：「好好好，你最可愛，你說的都對。」頓了頓，「那麼可愛的小姑娘，你要不要和姐姐學金針救人之術？」

小童滿臉驚喜：「真的嗎！太好了！漂亮姐姐，我……我要去告訴娘親。」

「去吧去吧。」

門外剛回的了凈聽著歸憐人清脆如銀鈴的嬌笑聲，不自覺也露出笑容。

如此這般，一晃三年。

水患平，村重建，冤死怨靈也被了凈一一超度，村莊恢復了往日和平。

歸憐人坐在石台上，隔著冪籬偏頭看著眼前不再頹敗，而是欣欣向榮的村莊，輕聲問著身旁的僧人：「了凈師傅，如今太平了，你要走了嗎？」

「南無阿彌多婆夜……娑婆訶。」了凈站在湖邊並未回話，閉目念著佛經超度著這裡最後一隻怨靈。

歸憐人看著一本正經的了凈，冪蘺下的唇勾起，故意打趣道：「了凈師傅，有沒有人誇過你念經的樣子賞心悅目，念經之聲悅耳動聽？」

此時超度已結束，了凈空閑下來，聽著這話覺得有些輕佻，微微蹙眉但仍保持著禮貌道：「歸施主說笑了，方外人士並不在意這些俗譽。」

「是嗎？」歸憐人似是不信，高聲反問。

了凈並不看她，手捻佛珠兀自朝前走去，法事已畢但佛珠在卻他手中不住轉動著，他唇輕輕開合卻並未有聲音泄露。

若有人看得懂唇語，自是明白他在吟誦：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見狀，歸憐人只覺好笑，邁步走到了凈面前，素手掀開冪籬，看著他和他身後越來越小的村莊，問道：「了凈師傅，你待在此地三年，這便走了，你可捨得？」

了凈一臉正色：「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貧僧與他們緣止於此。」

歸憐人聽著他這番話，眉眼低垂，伸手將冪籬拉下。

了凈也並不在意歸憐人是否回答，只是低低垂下眸子，指尖一下接一下地撥動著佛珠。

兩人身後，百姓交談道：「歸姑娘可真是菩薩心腸，免費為我們送藥行診；了凈師傅也是名副其實的菩薩，為了讓我們得以安然生活，日夜不休地為我們告慰亡靈。如此大恩大德，實在無以為報，只望二位恩人從此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告別這座村莊，二人結伴沿著水路而行，不知不覺又一年。

「了凈師傅，因水患而死的亡靈那麼多，你要超度到什麼程度，才能回寺廟？」歸憐人隨意坐在水邊，將冪籬摘下放在岸邊，黛眉微蹙，似是為他而憂。

了凈不假思索：「何時渡盡怨靈，何時歸山。」

歸憐人嘆息：「可是怨靈渡不盡。」

了凈手捻佛珠，滿眼虔誠：「前有地藏菩薩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貧僧勢弱便發願『在世一日，便渡一日亡靈』。」

「了凈師傅宏偉之志，著實令小女子欽佩。」歸憐人福身道，「小女子不才，便也立誓『在世一日，便醫一日世人』。」

見女子這般，了凈心覺觸動，微微側目，唇角因喜悅悄然上揚。

她感應到了凈目光，拿起冪籬戴在頭上，勾唇催促道：「了凈師傅，我休息好了，我們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