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心動·浮青09
小說: 偏執對孤僻 作者:伊承 字數:9482 更新時間:2019-09-22 06:12:33
【054】心似枯木何人知
謝府。
謝曲闌此時有事想問王添衣,加上昨日她那番話,他只覺難以繼續保持那種令人見之生厭的態度,陡然開口倒是有些磕磕絆絆,「母,母親。」
王添衣並不在意這些小細節,只掀起眼簾漫不經心掃他一眼,問道:「想明白了?」
謝曲闌搖搖頭,他似是有些害怕平靜的王添衣又有一種莫名的心虛感,低聲道:「母親,『孔雀九祝』是什麼?」
王添衣垂眸思索,謝曲闌看了她一眼又補充道:「我尋遍典籍都沒找到記錄,故前來詢問母親。」
王添衣回神搖頭道:「我不知,你可以去問問楊陶。」
謝曲闌聞言一怔,又覺王添衣的回答在自己意料之中,躬身道了謝便離去。
王添衣望著遠去的謝曲闌眸光有些深沉,手撫上長劍化成的發簪,神情有些難以言喻的煩悶。
葉府。
謝曲闌站在門口似是在考慮該不該進去,楊陶似是感知到了謝曲闌的存在,迅速走出桐院,狠狠瞪著門外猶豫不決的謝曲闌,怒道:「你來作甚?」
他知曉哥哥是自盡的,但是他仍舊忍不住遷怒,畢竟若不是三番四次救謝曲闌,哥哥也不會因為過度使用靈力而產生巨大耗損,以致修為再難精進;若不是因為這些耗損虧空了他的身體,他的哥哥又怎會因為除魔小小一事而於荒郊野嶺隕落。
他恨他們一家人,可是哥哥他偏偏又格外關照她們一家人,想殺不能殺,他憤怒,積鬱滿腔無處發泄。
謝曲闌感知到楊陶露出的殺意,下意識滿臉防備地按著劍。
楊陶見狀收起心中溢出的憤怒,嗤笑道:「我若真想殺了你,你不可能還站在這裡。說吧,找我何事?」
謝曲闌:「什麼是孔雀九祝?」
楊陶聞言神情一凝,猛地將長劍刺向謝曲闌,果不其然又被謝曲闌身上若隱若現的綠色靈光攔住,見狀他心生酸楚,頹然收起長劍。
謝曲闌見了楊陶這般那還不明白,下意識跟上楊陶,忙問道:「你知道孔雀九祝,能告訴我嗎?」
楊陶背對著謝曲闌,冷聲道:「你和我去一趟桐院,我滿意了再考慮要不要說。」
謝曲闌想起楊陶想殺他這個事,但他實在太想知道這個東西了,思索片刻點頭應下。
桐院蕭瑟一如既往,並未因誰到來而減少寒冷。
楊陶看著身邊凍得渾身直打哆嗦的謝曲闌,心頭浮現滿意,方才的不悅也霎時平息,面上反而浮現一絲笑。
謝曲闌看著只覺詭異,緩了許久才顫聲問道:「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孔雀九祝是什麼了吧。」
楊陶聞言心情似是還不錯便未再為難謝曲闌,隨手將一張紙丟下,道:「看吧,看完便滾回去告訴王添衣,我不要她的結果了。」
謝曲闌對著楊陶這般有些侮辱意味的舉措有些不滿,面帶掙扎,片刻後,還是忍著滿腔屈辱拾起那張紙。
琵琶傳世積修行,千花萬葉聽一令。
若將靈力授外人,孔雀贈以九尾翎。
謝曲闌見了瞳孔陡然一縮,口中下意識重複著那句若將靈力授外人,孔雀贈以九尾翎。心中有些懵懂茫然但更多的卻是惶恐,所以……葉籬槿他是早就存了死志?是因為自己那天對他說的話嗎?謝曲闌有些不確定地想道,腦中回想起從前卻是沉默無言,渾身宛若失去所有力氣一般,頹然跌跪於地。
他覺得手中輕薄薄的紙張在此刻越發變得沉重,重到他覺得自己的手已經顫抖到不能再拿起它;不僅是身體,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在鈍痛,心中只覺不敢置信道:葉籬槿他到底在想什麼?他是瘋了嗎?
忽然心底又有個尖銳的聲音在反駁道:他沒瘋,瘋的是你,是你讓他去死的;十四年裡,你總是想方設法針對他,讓他心痛心累心碎,讓他為你耗費靈力精神;謝曲闌,是你害死他的。
謝曲闌瘋狂搖著頭,試圖想將那個尖銳的聲音搖出腦外,但無果。
他似是無法接受這個想法,有些瘋癲,猩紅著雙眼奔向楊陶,怒道:「楊陶,你殺了我,殺了我,你快殺了我!」
楊陶狠狠將他踢開,愉悅地笑了起來:「滾!我才不會在哥哥的地方殺你,臟!」
謝曲闌似是生怕激不起楊陶的怒氣一般,紅眼惡狠狠道:「殺了我!楊陶,你是不是沒膽!」
可楊陶聞言卻只是戲謔地看著他,「你當我傻?我才不會中你的激將法,我說不殺就不殺,滾滾滾。」說罷便差人將謝曲闌拖走。
謝曲闌甩開僕人的手,倔強地望著楊陶,一字一句堅定拒絕道:「我不走。」
楊陶聞言冷冷看他一眼,嘲笑一聲轉身用靈力封上桐院的門,拂袖而去。
謝曲闌失魂落魄地站在緊閉的院門外,神情茫然又痛苦,驀然想起數日前王添衣與他所說的推心置腹之言,手指屈起緊握成拳。
反思?自己需要反思什麼?明明是葉籬槿的不是,為什麼受譴責的卻是我?明明是他不是,是他貪心想要子嗣伴身,怎麼就變成了我的不是呢?謝曲闌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握拳狠狠打在門上,發泄著自己的情緒。
門上楊陶所留下的靈力將他的手震開,謝曲闌看著自己拳面上的血痕,難過地撇著唇而後頹然鬆開手,神情無措地跪坐於地。
可是謝曲闌,你捫心自問,葉籬槿可曾虧待你?葉籬槿可曾說過要收養你?可曾斥責過你?可曾毆打過你?可曾……葉籬槿對你有求必應、事必躬親……葉籬槿對你萬般好,你怎麼就恨上他了呢?明明將你送人的是你的母親,承受你怨恨的卻是葉籬槿,待你如珠似寶、萬般呵護的葉籬槿。
謝曲闌感覺自己心頭湧上一陣陣難過,紅著眼,手指狠抓著面前的土地,枯葉飄落覆蓋於手背,太寒冷了,涼意激得他渾身顫慄。
他閉上雙目,腦中不期然閃過與葉籬槿相處的十四年。
記憶如寒冰漸漸消融,紛紛揚揚的回憶化雪落進心臟深處,積雪落在溫熱的心臟上又化作點點滴滴的雪水,他感覺自己的心傳來一陣又一陣涼意,透骨入髓,神智從未有過如此清醒的時刻。
是的,除了在楊陶身上,他那裡還受過其他苦?可母親卻告訴自己,就連楊陶,他所做的便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他還能怎樣,已經對自己傾盡所有了。
如果,如果當初自己沒有一直無理取鬧該多好,至少那樣,他也不會早逝;我與他,其實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謝府。
謝曲闌突然走上前去攔住王添衣,抬眸哀哀地望著她,聲音嘶啞:「母親,您花了多久時間平息怨怒?」
王添衣見狀便瞭然,伸手撫上謝曲闌的發頂,像是在轉移話題又像是有感而發,輕嘆道:「曲闌,你怎偏偏繼承了長月與我的劣處呢?」易怒易妒。
謝曲闌聞言沉默片刻,隨後喃喃自語般低聲不知在向誰道著對不起。
「謝曲闌,為時已晚。」王添衣道,「我答應了楊陶將你交予他處置,你既知曉錯了那便去找楊陶罷,你喚我一聲母親,我便索性送你最後一程。」話音落罷,她便走到謝曲闌前頭。
謝曲闌道:「不必去了,先前我求他殺我,他都不願意。」
王添衣聞言頓在原地。
數日後,葉府滿座,熙熙攘攘,倒是好生熱鬧。
楊陶冷眼看著眾人:「你們說平湖府不可一日無主,所以今日,你們是要推舉新任平湖府主麼?」
青衣人抬頭看著面帶冷笑的楊陶,又憶起往日他的喜怒無常性子,心覺不妙硬著頭皮低聲討好似地道:「晏樂真人,您看這偌大平湖府若無人管理豈不亂成一團?煦聲真人逝世已久,若是讓府主之位一直空著,著實不利於平湖安穩,也有悖於煦聲真人之願。」
「哥哥素來待諸位不薄,如今哥哥屍骨未寒,爾等便謀平湖府主位,可有半分將哥哥放在眼裡?我看爾等都是馬牛襟裾之輩。」楊陶冷嘲熱諷一番,見眾人臉色有異又道,「不過,我可不管你們是什麼人,我只遵從哥哥的安排。若哥哥選了下任府主,讓那人繼任便是,若哥哥未選便空著,我可由不得你們放肆。」
那人聞言頓時冷汗淋漓,但如今話已說出口,亦只能強裝鎮定面對,道:「晏樂真人,並非我等忘恩負義,而是府主不定,平湖不寧,推立新任府主一事實在迫在眉睫,此番冒犯煦聲真人實屬無奈,還望晏樂真人諒解。」
「諒解?好啊!」楊陶聞言冷哼一聲,遂逼問道,「那我問你,你覺得十世家內何人能擔此位?張?陳?亦或是李?葉家憑何居首位,諸位可莫要忘了,縱然今時今日平湖琵琶被封印,此位亦不是你們可以肖想的!」
人群之中突然傳出一個滿是滿不贊同的聲音,「晏樂真人此言差矣。」
來人輕笑道:「平湖素來以音聞名於世,煦聲真人昔年修為不過金丹,便被破格升為府主是何原因,晏樂真人求學在外許是不明,但我等卻熟知,乃是因煦聲真人琵琶曲一出,平湖生靈以命相隨。」
楊陶張唇欲語,熟料那人越說精神越發振奮道:「平湖琵琶與留溪琴皆道器,如今琵琶被封印,留溪琴又恰巧在此時出世。」話音落罷,他便直勾勾地盯著楊陶。
楊陶明知故問:「那又如何?」
那老者見狀突然改變了謙遜的神色,眼中精光畢露,揚聲道:「如何?晏樂真人,你身為蘭劍弟子,須知此處是平湖而並非蘭劍,平湖雖掛名於蘭劍但實不歸蘭劍所管,平湖有平湖的規矩,平湖府主必修音道。」
那人頓了頓,看向其餘人道:「我與諸家主看在你為蘭劍弟子,且是先府主煦聲真人好友這兩層身份上敬你三分,尊你一句真人又詢問你之意見,但閣下可莫要因此得寸進尺,失了自知之明!」
楊陶生怒便欲發作,只聽此時門外傳來王添衣訝異的聲音:「我道今日葉府為何如此熱鬧,原來諸位叔伯在此商討平湖府主一事呢,只是怎無人與添衣報信?平湖十世家,即使添衣嫁於謝家不修音道了,但再怎麼說,謝家也算十世家之一,商討這事應該也有我謝王氏一份吧?諸位叔伯以為如何?」
眾人循聲望去,王添衣便領著謝曲闌翩然走進堂中,而後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
老者見王添衣這番毫不見外的舉措面色有些不自然,便帶著笑明褒暗貶道:「謝夫人自然能參與商討,只是我等以為夫人喪夫不久,怕是無心故未行通知;誰料謝夫人竟如此心系平湖安穩,喪夫之痛未平便忙著平湖府主繼任之事;此事原是我與諸家主考慮不周,還望謝夫人莫要見怪。」
王添衣巧笑嫣嫣:「張伯伯,謝家身為平湖世家之一,自然處處要先為平湖打算。夫君逝世,添衣暫代謝家家主,雖痛不欲生但亦是深知不可就此頹廢,不可枉顧平湖要事,故拖著一身病痛參與商討;再者,張伯伯您是長輩,添衣知您年老體衰,多有精神不濟之時,處事不周之處自不會見怪。」她說著說著便突然咳嗽了起來,一手撐在案桌上微微扶額,面白如霜。
一時之間,眾人神情各異。
張姓老者聞言頓時沉下臉,面帶惡意滿滿的笑:「我等年邁無能,那不知謝夫人對此事可有什麼妙想?」
王添衣對著老者如有實質的惡意只付以一笑,緩緩道:「添衣想,既然煦聲真人未立新主,且葉家也暫無人可繼位,不如便以修為論資格?諸位叔伯以為如何?」
老者看了一眼四周的人,道:「謝夫人此法甚好,不過,老朽有一事不得不言。」
「張伯伯有話直說便是,添衣又並非不明事理之人。」
聽著王添衣意有所指的話,張姓老者輕哼一聲,胸有成竹道:「既是要決定平湖府主之事,那比的修為必是音道修為。」
王添衣聞言抬眸定定看了一眼老者,掃視眾人,揚聲問道:「諸位叔伯以為如何?」
眾人並無異議。
王添衣便突然起身朝著眾人揚聲道,「既然諸位叔伯並無異議,且添衣見諸家才俊皆在場,比試一事擇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日如何?」
「不可,事關平湖府主之位,怎可如此倉促,這於理不合!」人群中突然出現一個高昂激烈的反對聲音。
王添衣循聲望去,「有何不可?」轉而又道,「諸位在階桐哥哥屍骨未寒時,於葉府齊逼晏樂真人,可曾想過失禮?」
眾人面面相覷,面色微微漲紅有些難看,張唇厲聲便是好一頓呵斥:「謝家夫人!我等好歹是你之長輩,你莫要如此侮辱。」
王添衣見狀立即冷下臉,揚聲道:「我長於葉府,這便是我半個家!諸位叔伯在我家欺我兄長,我難道還不能說句話了麼?諸位叔伯紅口白牙一碰便給我扣了這麼一頂大帽子,添衣萬不敢擔!添衣今日便把話放這裡,誰想要平湖府主位便在今日勝過我,反之則請諸位叔伯兄弟各回各家!」
「謝王氏,好你個謝王氏,我倒是今日才看明白你的野心,好!打便打!我先來!」人群中突然傳來一個男聲,「大阮李氏躬行,請謝夫人賜教!」言語落罷,眾人便立即為那人分出一條路。
王添衣看也未看那人一眼,轉身翩然落座,素手虛放於身前,一把弦是青色的琵琶立即出現在她懷中,她素手於琵琶上扣弦,波瀾不驚:「琵琶謝王氏添衣。」
素手勾青弦,聞聲見夢魘,冷汗覆白面。
琵琶一曲眾人驚,眾人這才想起,王氏女未出嫁前一直養於葉籬槿膝下,亦是彈得一手蠱惑人心的琵琶,昔年葉籬槿有贊她音道之資上佳。
王添衣收起琵琶,抬眸掃視眾人,擲地有聲道:「添衣這一曲,諸位叔伯兄弟以為如何?這平湖府主位添衣是否可坐?」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頗有些不甘,但奈何技不如人只得低聲附和道:「謝夫人一曲琵琶令我等心悅誠服,平湖府主之位,謝夫人實至名歸。」
王添衣擱手於腹,道:「那諸位叔伯為何還不退下,是還想再聽添衣的琵琶曲麼?」隨即又微微起身行了個半禮,「添衣先前言辭多有不妥之處,還望諸位叔伯見諒,諸位,門在此處,請。」
眾人不甘地看了一眼王添衣,又望瞭望楊陶,憤然拂袖而去。
待眾人前腳剛走,王添衣後腳便一隻手緊按著腹部,臉色發白、渾身無力滑落於地,鬢邊有豆大汗珠滴落。
謝曲闌慌忙上前去扶。
楊陶見狀腳下微動亦是往前走了幾步,想要去王添衣身邊,但見謝曲闌將她扶起,他便收起了面上浮現的一絲擔憂。
「楊陶,」王添衣費力支起身子,望向楊陶,「平湖府主位我護住了。」
楊陶不鹹不淡地應聲:「嗯,知道了。」
王添衣接著道:「楊陶,這個位置我給你,你能放過曲闌嗎?」
楊陶聞言微微緩和的面色一凜,高聲怒道:「王添衣,這是你欠哥哥的,你和謝曲闌本就該為哥哥守住平湖第一世家之位,你有什麼資格和我提條件!」
謝曲闌聞言越發頹靡,王添衣一邊將手放在謝曲闌的手背上輕輕安撫著,一邊向著楊陶道:「不是條件,是懇求。」
「我憑什麼要答應你,」楊陶步步逼近王添衣,憤怒地盯著她,「你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王添衣放於小腹處的手越發攥緊衣裳,白著臉斷斷續續道:「第一,你想留下葉府,我也想,但你是蘭劍弟子在平湖沒有立場,而我有;第二,曲闌與我皆是階桐哥哥親手養大,階桐哥哥愛我們,他在世便不希望我們生爭執,如今他若是得知你逼曲闌去死,與他所願相悖,你教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寧?」
楊陶冷哼張口便欲反駁,下一刻卻突然啞聲,面上出現一絲顯而易見的喜色,回神後,他清了清嗓子,應道:「好。」
王添衣聞言終日不展的眉終於微微舒展了一些,眼眸有些濕潤,眼前一模糊,竟徑直昏迷過去,唇角卻帶著一絲安心的淺笑。
楊陶微驚,一邊皺眉朝王添衣輸送靈力,一邊冷聲吩咐謝曲闌:「叫大夫。」
——
謝曲闌道:「母親,大夫說您有三月身孕,以後莫要妄動靈力。」
王添衣下意識撫上自己小腹,「你說我有三月身孕?」神情驚詫又帶了一絲不明的惶恐,而後似是回憶起了什麼似得,眼神一凜,決然道,「取藏紅花來!」
謝曲闌聞言一驚,下意識勸道:「母親留下這個孩子吧,您從前不是希望將我過繼於葉家麼?曲闌不孝,違背母親心願,如今母親有孕,為何不讓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代替曲闌過繼於舅舅呢?」
王添衣俯視著面前貌似乖巧的謝曲闌,聞言頓時輕呵出一聲涼薄又輕蔑的笑來。
謝曲闌仍硬著頭皮低聲重複著方才的說辭,「母親,請您考慮。」
「曲闌,你以為我當初將你送過去,是因為階桐哥哥膝下無子嗣?」
謝曲闌反問:「難道不是嗎?」
王添衣見狀突然笑了起來,從輕笑至大笑,最後竟將笑出了淚,待情緒穩定後,她道:「謝曲闌,昔年若非階桐哥哥捨身相救,你我母子二人早就魂歸天地!」
她頓了頓,滿臉失落,「我之所以想讓你過繼,是愧疚也是想彌補,階桐哥哥的腿與修為皆是因當年救我們而受到不可逆轉之傷;如果……當年我們母子死在深山老林里,事情又怎會變成如今這樣!怎會變成如今這樣!」
「母親,莫生氣,」謝曲闌感受著王添衣話中幾乎要實質性露出的憤怒,心中亦是不好受,垂下頭低聲自責道,「是曲闌的錯,母親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在這十四年裡想方設法針對他,耗損他的靈力,使他身心俱疲,更不該讓他沒有一絲閉關機會。
可是這些話在剛一說出口時便被他猛地吞進腹中,謝曲闌不敢說,他害怕自己言明這些年他在葉府所做之事,他的母親會毫不留情的,把自己從平湖趕出去。
他想留在平湖。
謝曲闌轉而道:「母親,既然如此,您也不想……舅父膝下無一兒半女吧?即使弟弟妹妹未能長於舅父膝下,但掛個名頭也總比如今好。」
王添衣聞言倏然沉默,捻著被子指尖攥的有些發白。
良久,王添衣閉目輕聲道:「你先出去,我……考慮考慮。」
房外。
謝曲闌一出去便看見不遠處站著楊陶,他有些驚訝,面上神情卻淡淡的,見了他也不再想同從前一般與他作對,反而只視若無睹一般,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楊陶卻突然開口問道:「王添衣如何了?」
謝曲闌聞言倒是有些驚詫,一板一眼答道:「母親一切安好。」
楊陶淡淡應了聲嗯,謝曲闌正欲離開,便又聽他突然嚴肅道:「謝曲闌,告訴你母親,我回宗門去了,希望她莫要再次違約,踐諾好好守住平湖,切莫讓賊人佔了葉府!」
謝曲闌聞言目光陡然一凜,盯著楊陶亦是冰冷而嚴肅地回道:「不勞你多言,我自然會為舅父守住平湖。」
楊陶聽謝曲闌那句無比順暢的舅父二字驀然笑了起來,嘲諷道:「這句舅父喚的這般流利,從前我可未聽過。」唇角亦是帶了些許戲謔而尖銳的惡意笑容。
「與你無關!」謝曲闌見他這笑背後覺得有些發涼,聽得他話里話外若有若無的諷刺之意,惱羞成怒道,「慢走,恕不遠送!」
楊陶也不在意,迅速喚劍御劍入雲往蘭劍方向,頭也不回。
七月後,葉府。
臨產前,王添衣突然將謝曲闌喚到桐院,她命人在院門口放置了一套桌椅,二人在門口面對面坐著。
周遭一片寂靜,連風聲都未有。
王添衣神情溫柔,眉眼間的愁在這一刻彷彿隨著寂靜無聲的桐院一同消失一般,她啟唇低語,耐心仔細的與謝曲闌言說,那些她年少時未能宣之於眾的小心思。
此時此刻,她似乎並未將謝曲闌視作她的兒子,反而將他當成了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友人。
王添衣愛憐地撫摩著自己小腹,道:「曲闌,如果孩子出生之後,我不在了,你能好好照顧她,穩穩守住葉府嗎?」
謝曲闌聽著王添衣交代後事般的話,心中難過,但見了她蒼白面色怔了怔,難過地垂著頭,無聲片刻,終是緩緩答道:「我會的,母親您還有何吩咐?」
「孩子出世後便用葉輕弦這個名字。」待謝曲闌應下,她又補充道,「可別取錯字了,葉是階桐哥哥的葉,輕是輕歌曼舞的輕,弦是琵琶的弦。」
謝曲闌幹巴巴地應道:「是,母親,孩兒記得了。」
「曲闌,在我去後,煩勞你將我葬入階桐哥哥的守陵,碑上也不要刻王添衣,刻……葉素心。」王添衣嘴角噙著淺笑,滿臉懷念,「素樸之心明如火,冬夜添衣無涼意。」
謝曲闌不解道:「葉素心?」似是想起了什麼,他又不確定地問道,「是舅父給您取的?母親您……」愛慕舅父?
王添衣似是知曉謝曲闌心中所想一般,慘然一笑,笑得雙眼泛淚連連搖頭啞聲道:「愛慕?哪敢!哪配!」惆悵而哀傷的情緒漸歇,她黯然道,「不過輕弦確實是階桐哥哥為我所取,只是我與它無緣,這一生沒能用上。」
聽得王添衣此言,謝曲闌有些失落,他想起先前與葉籬槿最後一次交談時,在他案桌上隱隱看到的那個直字,突然便很想知道那時候他為自己取了什麼名字。
只是逝者已矣,生者再能不得知故人心思。想到這兒,他心中針扎似的痛越發細細密密地從心口蔓延到全身。
他按著心口,茫然想道:直什麼?什麼直?他那時候要取的是什麼名字?是什麼?此時他越發後悔,責怪自己當年為什麼非要與他作對,賭氣不肯聽他說那個名字。
王添衣驀然攥緊謝曲闌的手,將他從冥想中拉出,一字一句道:「謝曲闌,你若是覺得愧疚,便答應我好好守著平湖!我相信階桐哥哥轉世之後一定會再來平湖的,一定會!」
謝曲闌沉聲應下:「我會的。我會好好守住平湖,守住葉府,直到舅父轉世回來。」
次日。
王添衣難產,如當年一般經歷九死一生,可今時今日卻再無一人夙興夜寐為她護法。
她將全身靈力拿去護住腹內孩子,一邊仍是不忘囑咐隔牆的謝曲闌,厲聲道:「謝曲闌,你答應過我的,不許再失信!否則這次,我……」聲音戛然而止,謝曲闌似有所覺,沉默跪於屋外。
房中驚呼聲、嬰兒啼哭聲,謝曲闌聽在耳邊卻覺遙遠,聲響宛若石頭一般猛地砸進他心湖,水面上一圈又一圈、逐漸變大的漣漪。
王添衣死後,平湖其他世家紛涌而至,只因在他們眼中,葉王謝三家處於半合並狀態,管事之人皆已離去,留下的子嗣缺是個初出茅廬、屁事不懂又法力低微的小子。
他們以謝曲闌未入葉氏族譜又是劍修,居首位任平湖府主於理不合為名,齊至葉府。
「方家想用留溪琴取代平湖琵琶,先問過我手中的劍。」謝曲闌持劍立在眾人面前,長劍錚然作響,竟無一人敢試其鋒芒。
方家老者義正言辭道:「平湖琵琶與留溪琴同為道器,如今平湖琵琶無主,難道不該讓留溪琴重掌平湖嗎?昔日汝母所立條款倒還是有幾分可行,如今你要以劍修之名做這平湖府主,我等萬萬不會答應!」
謝曲闌卻未有他母親一般的耐心,厭倦與眾人多言,持劍立在門口冷冷道:「別拿母親的規矩束縛我!我今日只說一句也只說一次,想做平湖府主便先問過我手中的劍。」
老者見狀,眼中精光一現,緩緩退了幾步,揚聲道:「上!」
謝曲闌持劍而上,長劍破空聲所到之處皆是一道道血痕。
他力竭而退,仍是不服輸地望著虎視眈眈的眾人。
即使他未成金丹、未修音道,但平湖花木百鳥在此時此刻卻奇異地聽從他的號令,草木所到之處,皆為他所掌控。
花鳥隨劍動,枝蔓纏萬物。
血戰之後,萬人誠服,平湖史如實記載了這一戰,而在戰後,他竟直接越界結丹。
他修的雖是金屬性劍道,但他卻發現自己的金丹大半是木屬性,甚至連周身所充斥著的靈力亦是木屬性;但過多的木屬性靈力竟對他的劍道毫無妨礙,反而有著令人費解的增益效果。
謝曲闌尚來不及深思便猛然想起那句,若將靈力授外人,孔雀贈以九尾翎。神情從恍惚變成失落,又從失落變成酸澀難過,他甚至在這舉動中嘗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歡喜:舅父,他將靈力留給我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了這天?他原來如此在乎我嗎?擔憂我會受到傷害。
他於一片血色中取了自己的道號——音下。繁音之上,煦聲之下。
寄人籬下十四載,寂寥難歡伴此生,以此為名終宿命。
「謝公子,如今平湖動亂,葉氏式微,我族決心歸隱山林以待新主,還望謝公子此後莫要將葉氏奉為平湖第一世家。」
謝曲闌沉默,見眾人義正言辭、慷慨決然終是點頭應道:「來日若葉氏出山,音下必將第一世家位名號歸還。」
「音下真人有心了,我等告辭。」
數日後王謝二家問他,誰家居首位。
謝曲闌稍加思索便道:「葉家人丁單薄,且無意於這虛名,數日前已與我辭行。」
「謝家子弟無能,加之吾生父失德,第一世家位謝家不配。」
「母親母家王氏,舅父往日甚憐母親,若第一世家定為王家,想必舅父也會同意的,故平湖第一世家便暫定王家。」謝曲闌頓了頓,揚聲道,「即使王家暫為平湖第一世家,我也希望諸位,此後但凡平湖修音道者皆必習琵琶。」
「是,謹遵謝府主令。」
謝曲闌連連拒絕道:「我不是府主,別喚我府主,喚我道號便可。」安排好各個世家後,他便將長劍封印,此後兩百九十八年再未動用過。
王謝三家合並後,門上牌匾便改成了王府,按規矩府內所有物件都要翻新,但他不願,私心便將桐院易名為葉園且下禁令——嚴禁任何人闖入。
已被更名為葉園的桐院。
謝曲闌從滿是積灰的房間中找出幼時那張琴,琴身斑駁還留著當年損毀後被修補過的痕跡,他哽咽無語,抱著琴跪坐於桐院亭台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面前古琴,雙眼通紅卻未有一滴淚落下。
他望著滿園荒蕪,指尖猛地頓在面前琴的某根弦上,垂眸復又抬眸,往日春花爛漫歷歷在目、桐葉颯颯猶入耳側。
他信手撿起地上枯枝,緩緩在琴身上刻下一個、時隔多年他為琴所取的名——溫語韶光。
煦聲溫語,韶光恰好。
謝曲闌於葉園住下,宛若天罰一般,總是病痛纏身,一日一小病,三日一大病,可即使這般,他仍舊不肯離開,日以繼夜固執地在葉園進行著收效甚微的修行。
他改修音道,此後日夜再也不離他的溫語韶光琴半分。
第一年,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掏空一般難受,血淚積在眼眶,久久不落。
第二年,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
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從晨到晚,病痛如此循環反覆,他卻從未動過離開葉園,用靈力緩和自己身軀病痛的念頭。
借著天罰自我懲罰,即使金丹已成,他卻未動用任何靈力去維持自己的容貌,任憑風雨侵襲他的容顏、改變他的身姿。
某日偶然間想起天機子所給的一紙讖言,打開前,神色竟難得有些慌亂。
曲闌直*處,識得韶光賤。
籬邊無色槿,桐聲琵琶念。
溫語不可聞,彈琴復斷弦。
寄人十四載,悔之年復年。
雀影婆娑時,輕音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