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寄人第七:未聽春雨欲斬聲
小說: 偏執對孤僻 作者:伊承 字數:8002 更新時間:2019-09-22 06:12:33
次日,葉府。
「闌兒先在這和陶舅舅學習,我有事待會兒再來尋你可好?」葉籬槿笑眯眯地看著謝曲闌,輕聲詢問著。
謝曲闌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想要學習的雀躍,但在聽到葉籬槿詢問的時候卻故作冷淡,驕矜又不在意的點了點頭。
葉籬槿聞言勾唇無聲輕笑起來,似是欣慰一般帶著歡喜稱讚道:「闌兒真乖。那我便先走了,待會兒再來看你。」與謝曲闌說完之後,葉籬槿又看向一旁站立無言的楊陶,溫聲吩咐:「陶陶,記得把握好訓練的度,可別隨性妄為。」
楊陶笑嘻嘻的應道:「知道了,知道了,階桐哥哥別啰嗦了,你去處理你的事情吧,這個小……孩的訓練就交給我了。階桐哥哥,你放一萬個心好了。」
謝曲闌聞言側目看向楊陶,面上依舊保持著矜持冷淡的神情,目送葉籬槿離去後他便立即沉下臉,眼中帶著淡淡戒備。
待葉籬槿走後楊陶便恢復了一貫面對外人的冷肅,不急不緩地靠近謝曲闌,一邊輕聲嘲笑道:「小傢伙,階桐哥哥說要我訓練你,可我覺得你這小豆芽菜沒資格學這些東西。你需要學什麼劍道,乖乖在階桐哥哥身邊做個小玩物,逗階桐哥哥開心才是你該做的事情。」
謝曲闌對楊陶還是殘存些害怕的情緒,聽他這麼說話心裡半是氣憤半是害怕,小腦袋轉了一圈也沒想到合適的說法,脫口便道:「壞蛋!你要是不教我,我……」
「我什麼我。」楊陶看著謝曲闌,不待他將話完整說出口便冷冷打斷,一隻手隨即伸出將謝曲闌提在空中,呵斥道:「我不教你又怎麼樣?你以為你是誰?不是階桐哥哥的孩子還想要我對你多好?你這個小混蛋,早就該弄死。」末了又碎碎低聲念叨了一句,真是越長大越麻煩。
謝曲闌懸在空中,小臉倏然白了白,手腳並用的掙扎著,一邊口齒不清的胡亂喊叫著:「娘親……爹爹,舅……」
楊陶聽得他口中父親二字便很是生氣,改提衣服為掐脖子,目若噴火,勃然怒道:「爹爹……你叫什麼爹爹,謝延庭那個渣宰有什麼資格做你的父親,你不叫階桐哥哥為父親的事情我還沒來得及與你清算,你倒好又給我來這一出,我看你當真是活的不耐煩了!」
謝曲闌被楊陶攥在掌中,小臉因楊陶右手的不斷用力而逐漸發白,窒息幾近死亡的痛苦讓他不住掙扎,下意識的便喊出那個稱呼,「舅舅,舅舅……救救我。」只是因著同音的問題,便讓他人聽起來只覺得他是在求救而並非其他。
剛走沒多遠的葉籬槿似是聽見了謝曲闌的呼喚一般,快速推動輪椅急忙趕往謝曲闌身邊,遠遠望著這一幕頓時心生無力,看著一臉冷漠的楊陶滿是無奈,不悅的低聲斥道:「陶陶,還不放下闌兒。」
楊陶早就察覺到葉籬槿的歸來,轉身回望著葉籬槿,面色微微變得柔和,但手中的動作卻仍是不肯有一點放鬆。
待葉籬槿沉聲道了句楊陶他才慢慢悠悠地鬆開那隻手,快步靠近葉籬槿,坦然自若的勾唇笑問道:「階桐哥哥,你回來的可真快。」
葉籬槿微微搖了搖頭並未回應,只快速越過他將地上的謝曲闌抱進懷中,一邊用靈力穩定著他波動不定的心律,一邊溫聲安撫道:「闌兒別怕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謝曲闌躺在葉籬槿懷中,瘋狂喘息著,聽著葉籬槿的話下意識的便想反駁說不用你假好心,卻在開口時意識到自己嗓子的不舒服猛然住聲,閉上眼,眼前是昨日謝延庭給他的那張寫著幾行黑字的白紙。
他想,楊陶果然不是個好人,和他如此親密的你——葉籬槿,又算得了什麼好人呢?父親說你法力高深,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其實你連楊陶都打不過。我每次因你被楊陶所傷,即使我瀕臨死亡,你也只會口上責怪他幾句!我這條命不過只值你對他的幾句呵斥。葉!籬!槿!你對我的關心可真虛假。你本就是我受傷的原因,你是一切罪惡根源,你是害我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葉籬槿,我真心討厭你!恨你!
無論他心思是如何百轉千繞,實際上回神後,現實也不過才過去了短短一瞬間。
謝曲闌睜眼,攥著葉籬槿的衣衫,委委屈屈地開口哭訴道:「舅……舅舅,這個壞人他說他根本就不想教我,他……他只想殺了我……嗚,舅舅,舅舅,我好怕。舅舅,闌兒不要他教我了,我自己學,我自己學我家的。」
葉籬槿尚來不及回話便聽楊陶冷笑出聲:「小混蛋句句假話,倒是有一句恰巧說對了——我是真的想要殺了他。」話說至最後,他挑眉又嘲笑似得反問道:「階桐哥哥,謝曲闌這個小混蛋既然要學謝家劍決,又何必要我教他。」
葉籬槿一邊安撫著謝曲闌一邊葉籬槿淡淡陳述:「若陶陶你是這種想法,闌兒便不要你來教了。」
楊陶聞言頓時沉下臉,賭氣似得回道:「不教就不教,階桐哥哥,你以為我想教他?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就將他弄死了。」
葉籬槿聽著楊陶這一番氣話瞬時抬眼盯著他,嘆問道:「陶陶,你何時變成如今這樣了?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朝我來便是了,何必發泄在小孩子身上。」
楊陶聞言頗有些委屈,控訴道:「階桐,你明知道我心有不滿,那你為什麼不聽我的?為什麼不……」
葉籬槿用平靜如水的目光淡淡掃了他一眼,這一眼及時讓楊陶未說出口的話留在了心中。
葉籬槿收回目光,從容陳述:「陶陶,你該長大了。」
楊陶聞言頓時一怔,他似是沒想到葉籬槿竟然會這樣說自己,心中滿是委屈,想也未想,徑直開口控訴道:「階桐,你說什麼?你說我不成熟?」控訴完後又氣沖沖的說道:「那好,那我去閉關了!等我閉關出來,我要葉階桐你把這句話給我收回去。」
葉籬槿輕輕抿了唇,腦袋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隨後又輕笑道:「閉關挺好的,陶陶早日結丹伯父伯母在泉下得知亦會深感欣慰。」
楊陶冷哼一聲,「階桐,我閉關去了。我最後奉勸你一句,少管謝家小混蛋,多鞏固自己修行。」末了,楊陶冷冷瞪了一眼謝曲闌,嚴肅又兇狠。
「……」葉籬槿聞言頓了頓終是應道:「知曉了。」隨即溫柔看著謝曲闌,輕聲道:「闌兒可以先下來嗎?」
謝曲闌攥著葉籬槿衣衫的手緊了又松,而後垂眸乖巧應道:「好」一邊應著,一邊自己從葉籬槿身上跳至平地。
葉籬槿推動輪椅靠近楊陶,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楊陶面色雖還是難看但在察覺到葉籬槿這番動作時,悄然放鬆了自己緊繃的身體,溫順的蹲下身與葉籬槿平視著。
溫和明亮的眸光望進楊陶的眼中,葉籬槿溫聲道:「陶陶要閉關,事出突然,兄長也沒能及時準備賀禮。所幸我所學乃音道,有祭祀加福運一法,此番我便為陶陶加祝,一曲為陶陶加運,願陶陶順利結丹。」隨著他話音一落,便見他懷中有琵琶浮現,他信手彈撥,空中靈氣涌動匯聚成團凝在琵琶弦上,再被葉籬槿指尖往前一送,靈力湧入楊陶四肢百骸,他的眼眸越發明亮,長劍在腰間發出陣陣嗡鳴。
楊陶抿唇,起身想要拒絕,可靈氣已經開始輸送,他若是動了打斷儀式便是讓葉籬槿功虧一簣,不虞的沉著臉,被迫接受著饋贈。
祝禮成,琵琶自動消失,葉籬槿微微有些失力,軟軟倚靠在椅背上,臉色有些許蒼白,但唇邊卻依舊掛著那抹柔和恬淡的微笑:「陶陶,可以了,早些回宗準備吧。」
楊陶重重抿唇,強硬道:「階桐哥哥,這是最後一次!下次你若是一日還沒恢復如常,一日便不準亂使用靈力。你要好好養傷才是,別折騰自己。」話說到最後,隱隱有了些哀求的意味。
葉籬槿只輕輕笑了笑,並不應答反而問道:「陶陶,天色不早了,要閉關便早些出發吧。」
楊陶似是有些依戀,起身動作很是慢吞吞,遲疑般的喚道:「槿哥哥。」
葉籬槿淡笑著應了,反問道:「嗯。陶陶,走吧。今日一別又不是不能再見了,從前見你可沒這麼拖拉呢。」
「階桐哥哥,你要照顧好自己。」楊陶站起身,俯視著自己眼前的兄長,神情是難得的眷念,閉關修行,少則三五年,多則數十年,他從前實在是沒有與他分別過這麼久。可況如今他的狀態不比從前,他這個性子他不放心。
「走吧。」眼見楊陶越想神情越發凝重,葉籬槿輕笑出聲,催著他,欣然道:「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陶陶專心閉關去吧。」
楊陶負劍而去,臨走前又狠狠看了一眼謝曲闌,但謝曲闌卻自顧自的偏著頭不看他,目光只落在葉籬槿身上。
送走楊陶後,葉籬槿微微有些怔忪,溫和帶笑的面容突然變得有些黯然,隱隱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惆悵之情。
謝曲闌打量著葉籬槿,面上表情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難看,只是這鬱郁的神色出現在兒童臉龐有些突兀。
片刻後,謝曲闌深吸一口氣輕聲喚了喚他:「舅舅。」
葉籬槿面上突然出現驚喜的表情,連聲有些慌亂的應道:「誒?誒誒,我……舅舅在。」
「舅舅,您重新為闌兒找個叫我基礎功的師傅吧。」謝曲闌耷拉著眉眼,帶著哭腔失落的說道:「楊……楊舅舅不喜歡闌兒,我們就不要為難楊……舅舅了。闌兒和別人學也是一樣的。」
葉籬槿聞言,嘆道:「對不起,闌兒,委屈你了。」
謝曲闌垂首低眉不語,心中情緒異常的平靜,平靜到了詭異的地步。
突然的,葉籬槿恍然大悟一般,出聲問道:「對了,闌兒既然要學劍,可需要舅舅去尋一把劍來?」
謝曲闌猛然抬頭,冷聲道:「舅舅是想要送把劍給我?不必多此一舉。。」話說到最後,他似是覺得自己態度太過冷硬,又朝著葉籬槿露出一個眼中帶淚的笑容,軟下聲音:「我……我父親早在留下劍決的那天,便為我準備好了佩劍。」
葉籬槿見到謝曲闌的眼淚心尖微微一顫,心中滿是愛憐,口上悄悄轉移話題,溫聲詢問道:「那闌兒可曾給自己的佩劍取了名?能讓舅舅聽聽闌兒為寶劍取的名嗎?」
謝曲闌一邊從乾坤袋中拿出長劍,滿是喜悅的高聲解釋道:「這是我爹爹親自為我選的。我爹爹他說這把劍能跟隨我身形而自由變換大小,我覺得它實在是非常適合我。」而後又炫耀似得問道:「舅舅,我爹爹對我真好是吧。」
葉籬槿帶笑應了一聲,「庭弟是闌兒的父親,對你好是自然的。」
謝曲闌聞言突然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一邊輕聲慢悠悠、一字一頓的回著葉籬槿先前的問題:「這把寶劍,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是我給它取的,叫……斬……聲。」話說完後,謝曲闌便徑直回望著葉籬槿,神情是真切的開心。
葉籬槿聞言面上笑容猛的一僵,謝曲闌一直盯著他的舉止自是發現了葉籬槿此時的不對勁,平靜收回目光,拔劍出鞘,劍光冷冷折射進二人眼眸,他看著劍身倒映出來的葉籬槿,不疾不徐地反問道:「舅舅,可是覺得這個名字是有什麼不妥嗎?」而後又自言自語,委屈的自言自語道:「可是闌兒覺得斬靡靡之聲,斬惑眾妖言,這寓意很好啊。舅舅,若是不喜歡的話,那闌兒給他改個名便是了。」
葉籬槿隨著謝曲闌的目光看向劍身倒映出來的自己,微微睜大眸子似是想將面前這一幕謹記在心中一般,又聽得謝曲闌此言,便淡然一笑緩聲答道:「闌兒不必改名,舅舅覺得斬聲確實是個好名字。我方才只是有些驚訝罷了。」
謝曲闌猛然收劍入鞘,笑道:「舅舅說的是真的嗎?闌兒也覺得斬聲是個非常好的名字!」說完他便快步遠離了葉籬槿,抽劍在園中梧桐樹下,毫無章法的揮劍隨意亂砍起來。
葉籬槿淡淡看了他一眼,如往日一般推著輪椅走了,身後梧桐伴隨著劍的破空聲嘩嘩下了一陣雨。
彈指剎那,春秋十二次交換,恰巧是一個輪迴。
葉府自十二年前葉籬槿管家之後便越發顯得冷冷清清。
梧桐樹傲然的長在府中,枝幹筆直聳入雲霄。風一吹動,彷彿生在雲上的桐葉猛地撞在一起,激起一片嘩嘩之聲,又因隔地千丈,桐葉聲傳入人耳中倒只剩下些支離破碎的動靜,那動靜細細弱弱的,若不仔細將耳朵上運帶靈力都無法輕易去捕捉。
聲入耳那一瞬間,眾人便頓覺靈台清明,信手或撥彈、或吹奏自個兒的音修之器,便覺樂器之聲彷彿都帶了不少玄妙之意。
王添衣站在府門前,心中卻生了退意,許是近鄉情怯,怕見故人惹重重心事生。
謝延庭站在她身邊,溫聲似是不解,不輕不重的詢問道:「衣衣,站在這裡做什麼,不進去看看嗎?」
王添衣聞聲下意識的將雙手交疊放至心口,輕而緩慢地搖了搖頭,拒絕道:「延庭,算了,再過幾日也無妨。已經十多年不見,再等這幾天也無妨。我們走吧,回家去看看。」
謝延庭牽過王添衣的手沉聲應了:「衣衣,我聽你的。」末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寂靜冷清的葉府,眼中情緒有些詭譎。
府中。
謝曲闌推開門,看著桌邊鬢髮斑白的男子,平靜問道:「舅舅,你叫我有什麼事?」
葉籬槿聞聲抬頭,面前男子的眉眼依舊是他數十年前的模樣,只是一頭長髮因為某些原因全都變成了灰白之色,眼角因常年帶笑而產生了細細的褶皺。
他容顏依舊年輕,只是渾身的氣質卻比當年多了一股疲憊與憔悴,眉眼雖因微笑而輕揚著但卻總是帶著三分揮不去的滄桑。
眼眸澄澈一如昨日,謝曲闌從他眼中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隨性站立著,神情漠然,姿態散漫,毫無尊敬之意。
葉籬槿似是習慣了,渾不在意的輕笑著,緩緩將自己想要說的事情說出:「闌兒,這過幾日你便要加冠了,我尋思著你往日勤奮練劍許是沒什麼時間取字,我便自作主張為你擇了幾個,正打算給你看看,問問你的意見。」
謝曲闌聞言先是保持著自己面上漠然的模樣,而後才冷聲平靜反駁道:「舅舅可是自作多情了。舅舅先前既然都說了我的親身父母會來參加我的冠禮,那麼我的字自然得由我的父母取才是,如今舅舅這麼忙活這件事,豈不是多此一舉?」
他的話語乍一聽有些說不出來的諷刺意味,但葉籬槿卻恍若未聞似得,只自顧自的微笑道:「闌兒所言甚是。都怪舅舅老糊塗,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言罷,葉籬槿攏袖收筆,短促匆忙地淡笑一聲,似是想要將這件事翻篇。
謝曲闌冷冷掃視一眼葉籬槿,眼尖便看見了案桌上被濃墨暈染的紙張,一個直字明晃晃落入眼中,他有些不屑的輕勾起唇角。
驀然間,謝曲闌似是想起了什麼,垂眸笑看著葉籬槿,裝作不經意一般淡聲詢問道:「舅舅,你看你以一詩一對句取名取字,闌兒既然長於舅舅膝下,那……闌兒不如也以一詩取字,舅舅以為如何?」
葉籬槿一愣似是未曾想到謝曲闌竟會這般回答,愣了片刻而後展顏道:「這是闌兒的字,自然先得闌兒喜歡才好,舅舅的意見不重要。」
謝曲闌看著葉籬槿的眸光突然變得幽深,那雙黑色的眼瞳倒映出葉籬槿如銀似雪的發,謝曲闌卻突然閉上了雙眼隨即又抬頭看向窗外,伴隨著梧桐樹的嘩嘩聲,他不急不緩地吐出兩個字:「寄人。」
葉籬槿聞言剛展開的笑容霎時便僵在面上,往日如靜水一般的眼瞳突然生了變化,像是眼中兩彎靜水突然憑空吹來一陣風,將這靜水吹活。
風動水面漣漪生,他的目光早已經隨著謝曲闌而落向窗外,外面顏色深深淺淺的樹影倒映進他的雙瞳,竟化作了點點明暗不一的光。
「寄人。」葉籬槿輕聲重複著,盛滿細碎光影的眼眸隨聲彎了彎,一雙月牙灣中有什麼東西逐漸變得岑寂。
湖泊復靜,神情復平。
謝曲闌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隨即冷冷解釋道:「『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舅舅難道不覺得這首名為『寄人』的詩實在有趣嗎?長月當空,曲闌依庭生。」話音落罷,他又兀自笑了起來,笑聲有些尖銳,讓人聽得只覺有些刺耳不舒服。
葉籬槿輕輕搖了搖頭,溫聲勸道:「闌兒,寄人這名字實在太過苦難,能否聽舅舅一句,換一個吧?」
謝曲闌在聽到了葉籬槿的回答之後便徑直哼出聲,面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但那態度卻是異常強硬而無理,憤然高聲拒絕道:「我偏不!寄人籬下十四年,寄人這名字難道不符合我嗎?」
葉籬槿見狀微微嘆了口氣,帶著淺笑溫聲勸道:「闌兒莫氣,你要取寄人便取寄人吧,舅舅不逼你改。」頓了頓,又似承諾一般說道:「只要舅舅還在世一日,寄人所帶來的苦難我都會盡全力去化解。」
「葉籬槿。」謝曲闌聞言頓時冷下臉,惡狠狠地看著他,嘴上連名帶姓的勃然怒呵道:「你真不要臉!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說這句話,我這十四年寄人籬下的起源,不都是因為你嗎?化解我的苦難,呵!」
髮際青筋凸起,他惡狠狠地怒道:「我的舅舅,你還是先擔心一下自己吧!」話一說完,他便拂袖憤然離去。
葉籬槿目送著他離去的背影,往日溫和的神色突然變得淡淡的,看似平和,但那眸光深處卻又像是隱藏了驚濤駭浪,眸光深邃的讓人心驚。
他從容喚了一聲曲闌,而後接著沉聲道了一句對不起。
謝曲闌聞聲面色陡然一凝,下意識間便想要回頭與葉籬槿對視,但不知為何他偏是硬生生的壓抑住自己想要回頭的慾望。雙腳堪堪在門口停下,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忍著滿腔的憤怒強自鎮定地聽著身後人的話。
身後葉籬槿似是料到了他這個反應,平靜凝視著他的背影,繼續說道:「這聲對不起是為當年未能堅定拒絕收養你這件事所說的。我害你十四年與父母生離是我對不起你,這十四年裡我以為我能彌補你,終究還是太過自大。」
「你明日便要加冠,而我孑然一身,也沒別的可以送你,便為你贈送這一曲孔雀九祝吧。一祝人間四喜全,二祝凡塵俗夢圓,三祝……此後百鳥聽君令,百草隨君心。」
「你不稀罕我這音道,可我也只有這些本事。此……」葉籬槿說至此處時卻突然頓了頓,延了許久的聲他方接著說道:「後,無論平湖、南域、南陸……但凡草木花鳥之地皆是……」
皆是什麼?謝曲闌側耳聽著,越想聽清楚便越是聽得模糊,與此同時,有一陣絲弦之聲清晰的傳入他的耳中,雖已多年不習音道,但那兩種弦聲卻是格外讓人難以忘記。
每當夢魘之時便會出現的琴聲,以及每次從葉籬槿房外都會聽見的琵琶聲。
謝曲闌聽著耳邊空靈清澈,又恍若隔世的琴聲,眼神不自覺變得恍惚,握成拳的手顫了顫,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轉身的慾望。
他突然很想回身再看葉籬槿一眼,身體微微動了動,卻發覺自己已經無法轉身,面色僵了僵,然後一字一句反駁他剛才的話。
平湖琵琶不知何時被葉籬槿召喚出來,先前缺少的那根弦此時被一根泛著紅光的「絲線」代替,晶瑩剔透的紅線顏色深如血,在玉色琵琶上顯得格外顯眼,隨著時間的流逝,弦上的紅色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失。
鳳首琵琶憑空環繞在葉籬槿身邊,無人撥彈而弦自動,琵琶弦上有以紅色為主的五色靈光緩緩流溢到他周身,將他覆蓋。
葉籬槿垂眸,懷中不知何時抱上了一把桐木製的鳳尾古琴。
琴有五弦,葉籬槿每次撥弦之時琴弦上便有白色靈光化作點點光芒浮在他指尖。
葉籬槿輕輕閉上雙眼,面上神色不再是往日的柔軟溫和,眉眼唇角皆恢復了初始的弧度,往日看起來溫雅的面容在此時突然生了巨變,就像是掙脫了什麼束縛一般,眉目歸還了他最初的艷美俏麗,甚至隱隱帶了華貴傲然。
他未睜眼所以無人可以得知他的眼神是否一如往常溫和淡然,但從那眼角眉梢的風情便可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齣來——不再淡然寧靜,應是水面風不平,應是湖泊狂瀾生,應是碧水潮翻,浪涌成花。
他啟唇輕聲吟唱:「鳳棲梧桐枝,弦招鳳凰子。孔雀聞我意,應將情許之……東南天命歲,應斷今世因。」聲音如碎珠投盤,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清亮悅耳。
鳳死梧桐老,雀靈徘徊難。
千花寂寞衰,清影不肯還。
謝曲闌清楚的記得,楊陶從前說過的話,讓葉籬槿不要浪費靈力,也記得自己父親與自己說過的,他身有暗傷,一直未好,若濫用靈力控損傷靈根本源。
還記得葉籬槿字階桐,號煦聲,而自己劍名斬聲,是故意取的名,不斬靡靡之聲,不斬惑眾妖言,只……欲斬,葉煦聲這一「聲」。
他突然有些後悔,但回想起從前種種,心中依舊謹記著當年楊陶對自己的傷害,慢慢的,悔意逐漸微弱,口中的話卻依舊脫口而出:「葉籬槿!」
喊出葉籬槿的名字之後,謝曲闌此時忍耐終於到了極限,壓抑不住的低吼出聲,像指責又像是控訴:「你……是不是知道我,知道我故意害你浪費靈力?」
葉籬槿聞言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短促但又極其響亮。
緊閉著雙眼,他按著記憶里的位置將懷中古琴與琵琶一同放置於案桌上,他伸手上頭慢慢摸索著。待摸到發冠之時便將發上玉冠捏在指尖,而後指尖微微用力,玉冠便在瞬間化為齏粉,銀色的發也隨即散落一地,他的神情從容淡定,眼角因衰老而產生的細紋在此時變得平整有序。
滿頭華髮的男子聞言雖是知曉謝曲闌無法回頭,但依舊緩慢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在給誰看。
他展眉輕笑,從容淡然答道:「闌兒,你是衣兒的孩子、是我的外甥,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原因,我都心甘情願為你使用靈力。」他說這話時嘴角依舊輕輕噙著那抹讓人見之便覺春風拂面的溫柔淺笑,眉眼處卻又一抹說不上來的傲然。
「闌兒,以後做了事便不要後悔。」
「闌兒,仇恨可不是一個好東西,不必擁有它,不必記得它。」
「曲闌是乖孩子,以後不要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謝曲闌,走吧,出去好好參加我為你準備的冠禮。」話一說完不待謝曲闌回答,謝曲闌便感覺自己被推了一把,背上不輕不重的力度剛好將他推至門外。
謝曲闌回神想要推門,手放在門上時卻聽見葉籬槿冷淡而認真的聲音,他說,你走吧,我要閉關了。抱歉,你的冠禮我不能再參加了。
曲闌,待你七日後加冠之時,便讓你父母為你重新擇一個字吧。寄人實在太苦了,不適合。你不必,也不要用這兩個字去束縛自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