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之前的事故，院子里的樹全被颳倒了。橫七豎八的一片狼藉。阿鳩作為唯一的目擊證人，以偶來大風為由胡亂的搪塞了過去。班主竟然也信了。

如今的院落，被重新移栽來的廣玉蘭和六月雪所簇擁了起來。這是兩種極適宜在夏日栽種的植物，粗獷的廣玉蘭葉子，猶如鬥士一般的守護著皓白的花瓣，即使夏日正濃，也獨為玉蘭花們蔭蔽出一方天地。

此時小小正百無聊賴的席地蜷在深深的庭院中，手中持著一柄細長的竹竿，沒有規律的挑逗著六月雪。

六月飛雪，是蘊藏著怎樣說不出的心事。

簾卷東風，絨絨的花球如皓雪一般抖落，小小輕聲嘆息著，此時阿鳩正從院外走進來。

（阿鳩……）

對於那次事件的記憶，叔姬是從小小對阿鳩第一次放出惡鬼的時候開始的。也就是說，小小還保留著他在門外所聽到的，連稱和阿鳩的對話的記憶。

（若不是為了你，你當真以為我每次都來是為何？！）

連稱當時，是這麼說的吧。恬不知恥的，自己竟然還當真以為連稱是喜歡聽自己唱戲的。原來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自己應該要怨怪阿鳩的。為什麼要隱瞞自己呢？為什麼不在自己尚未泥足深陷的時候就把事情說出來呢？

然而事實也並非如此。阿鳩是有規勸過自己的吧。只是那個時候的自己，說的竟是些沒羞沒臊的話，現在想來，還真是諷刺呢！

為什麼，偏偏是你呢？

讓我怨怪，也於心不忍。

對於那夜的記憶，小小將一切歸結為一場驚夢，夢醒了，卻不知道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有一種介於現實與夢幻中的感覺。但是原本還生出來些對阿鳩的怨恨，卻好像隨著夢的遠去也一同湮滅無跡了。然而若說真的全然無蹤跡可尋，似乎又不是單純如此……

究竟，發生了什麼……

阿鳩進得院子來，就看到小小一個人蜷在涼席上，朦朦然望著自己出神，臉色很是虛弱憔悴的樣子。

自從那一夜之後，小小就總是無精打採的。這也許正是催眠暗示的副作用。阿鳩心裡很有些愧疚，卻又不能明說。

「阿鳩…」小小自席上起身，光裸的腳踝一片如脂的凝白，落了一地的六月雪，隨著他起身的動作，從他的衣兜中落了滿滿的一腳，就像生自於雪中的精靈，脆弱得好像也要隨著雪一同消散了似的。

「啊啊，真是累死我了呢，也不知道買回來的這一大堆東西合不合班主的心意。」

搶在小小開口之前，阿鳩就自顧自的說著一大堆沒有油鹽的話。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只是心裡總有些心虛的感覺，就怕小小說出些自己無法回答的話。

（明明已經對他的記憶進行過處理了…何以會感到心虛？）

「我看見班主剛出去了，只怕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小小也急忙斂了複雜的心思，努力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結果心裡卻更複雜起來。

如果是阿鳩的話，自己是不是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呢？

如果是阿鳩的話，連稱選擇他也就變成了理所應當的事情。原本那日想要告訴連稱的心事，也因此而無限期壓後了。

有的時候甚至會想，幸虧那些話連稱還並不知情，這樣自己也不至於太沒臉見人。

竟然會如此的不自量力…

「這樣啊，」阿鳩長吁了一口，將手中的胭脂一股腦的扔在了涼席上，孩子氣的盤腿坐了下來。

仰著頭看著小小的模樣，竹搖清影，在他臉上明明暗暗的留下一道道光影。最為璀璨的眸子卻不知此時究竟藏了怎樣的憂思。

「小小，」阿鳩仰著頭，伸出手來扯了扯他的衣袂，讓小小坐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次他決定還是要主動開口得好，總不能讓兩個人的關係就一直這麼不尷不尬莫名其妙的吧。

結果這麼想著的時候，這次卻被小小搶先開了口，「連稱他…他的傷怎麼樣了？」

很奇怪的，小小將那夜的事情全部忘了，卻還記得連稱受過傷。如果要問他連稱的傷從何而來，估計小小又要搖頭說不知道了。但是小小潛意識裡卻很清楚，連稱的傷是自己造成的，可是自己這樣的愛他，又怎捨得讓他受傷？思來想去就會繞進一個解不開的死胡同。到最後只有深深的內疚和自責，可是就連這內疚和自責是為了什麼，小小也是搞不清楚的。

「嗯！」阿鳩笑得很爽朗，「看起來生龍活虎的樣子，剛才在街上碰到他，還看到他又拐進今宵樓里去了呢！想來今夜又不會從紫苑姑娘的閨房裡出來了！」

「今宵樓？紫苑姑娘？」小小不解的看著阿鳩，只聽阿鳩又若無其事的說道：「是呀，連稱那傢伙，可是紫苑姑娘的入幕之賓，也不知道紫苑姑娘是看中這浪子的哪一點好處了！」

「可是…可是…可是連稱和阿鳩不是……」小小漲紅著臉，後面的話卻如鯁在喉說不出來。

「啊啊，我和他呀，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們可能連朋友都算不上呢，最多算是夥伴吧。」

「夥伴？」

「嗯，就是那種雖然誰都看誰不順眼，卻沒辦法非要相依為命的那種夥伴。」

「可是那日我在房外…」小小含糊其辭的拿眼偷偷瞄阿鳩。

「那就一定是小小聽錯了。」

「我切切實實的聽到他說…他說他並不喜歡聽戲，他來這裡也不過是為了……」

「是為了我嘛！他那個人，對這種藝術的東西確實是一竅不通的很，完全就是一介莽夫！說是為了我的這種話，其實也就是想來戲園子里看看我出醜，並沒有別的意思！如果小小要是誤會了，我會覺得很困擾的。你看我才這麼大點，怎麼可能跟那種來路不正的男人扯上關係嘛！」

「……」

阿鳩說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小小有些羞慚的低下頭，畢竟阿鳩才是這麼小個，要是自己去懷疑他這種事情，好像本身就有些說不過去。

「……是這樣啊……」

小小簡直是神經太大條亦或是天生太單純而輕輕鬆鬆的接受了阿鳩的這一席話。

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是因為小小潛意識裡就一直在期盼著，一直都在等待。等待阿鳩給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希望。

「所以說連稱那傢伙啊，就是一個一天到黑都想著女人的事情的大色鬼，小小還是不要再惦記他了會比較好…」

「可是…」這種事情，並不是說放棄就可以放棄的，尤其是現在困擾自己的誤會已經解開了，小小心中重又燃起了一股希望。

「這個樣子的話，小小會很辛苦的吧。小小的願望不是想要早點贖身，置一畝三分地，快些過上平凡人的生活嗎？若是和那種浪子扯上關係的話，小小的願望就實現不了了…縱然是這個樣子，小小也不願意放棄嗎？」

縱然是放棄安穩的生活，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也想要去追求心中所愛嗎？

飛蛾撲火，墜落，只有一次。

然而這一次也就夠了吧？

人生本就蒼白，如果連一次轟轟烈烈也不敢追求，那麼作為一個普通人的我們，又有什麼能夠區別於芸芸眾生的東西呢？

究竟是什麼東西區別了你是你而他是他呢？難道不就是因為這些也只獨屬於你也只獨屬於他的這些事情嗎？

我不想，就這麼沒有意義的終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