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老掌櫃忙不迭的顛進後堂，叔姬冷冷的瞟了一眼他卑屈的背影，手中的杯盞隨即又晃了一個圈，忽爾「啪」的一聲，杯中的茶水被盡數潑在了地上，氤氳成斑駁的一灘。

「塔娜，去換一杯清茶來。」

「是。」

名叫塔娜的蒙古族少女從叔姬手中接過杯盞，也趨步於後堂去了。

「你怎麼……」

阿鳩見叔姬已將眾人支開，急忙上前，然而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不然他要問什麼？問叔姬為什麼在這裡？問叔姬為什麼要多管閑事？自己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哥哥，」叔姬自然看出了阿鳩的窘迫，也急急的站起身來，伸出凝玉一般的雙手緊緊握住阿鳩的，臉上不再是方才的嬌蠻與刁難，而是一副凝結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絲與怨懟的神情，看得阿鳩也是一怔。

「哥哥，你莫要再說讓叔姬置身事外的事情了。哥哥想要保護叔姬，想要叔姬過上所謂的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哥哥你也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在叔姬喪失了作為『人』的資格的那一天開始，叔姬就不可能再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哥哥你的想法也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罷了！」

阿鳩不及叔姬高，他怔怔的仰頭凝視著今日的叔姬，只覺得她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被子里護在身後的小丫頭了。

或許，她實際上是早就長大了吧，只是自己像她說的一樣，太過於一廂情願罷了。

（畢竟他們這樣的存在，沒有誰是真的單純。）

「不管是你也好，高傾哥哥也好，連稱還有紹謹哥哥都好，你們每一個人，難道不是在為自己的存在而尋求著理由？哥哥這樣拚命的挽救他人的生命，叔姬知道，這並不是因為你悲天憫人，哥哥只是在為自己的存在，找一個合理的理由。」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人只有一次。這一次的生命是上天無償的饋贈，你不必為了碌碌無為而羞慚，不必為了虛度年華而悔恨，亦不必因為名垂青史而自傲。人可以任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走過屬於自己的生命。俯仰皆為己身之選擇。

這無償的生命，有且僅有一次。一旦生命終結，一切便全部歸結於零。靈魂被投入輪迴之境重新清洗，再一次投生於這個世界的人，已經不再是從前之人。

生命的消亡代表了人格的淪喪，人格的淪喪代表了「我」的終結。「我」不再是「我」，從前關於「我」的種種全部抹去。作為「我」的生命的存在，只有一次。

這是關於這個屬於「人」的世界，最基本的法則。然而即是法則，便有例外。

阿鳩等人的存在，便是這樣一種例外。屬於阿鳩他們的生命早已消亡。可以無償使用的生命，過早的完結在毫無意義的短暫人生中。而在這漫長歲月中，他們一次又一次從法則中「偷取」生命，「偷取」時間，「使命」是他們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這並不僅僅只是因為那個召喚他們之人的鞭策，更多的是出自於對自己「存在」價值的追求。因為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建立在生與死的悖論之上，因為自己本身就不是應該存在著的事物，然而卻又存在的這樣一種悖論，所以才會自我懷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有價值？所以他們不得不去更多的追尋，更多的去證明，自己這「偷來」的存在，不是一無是處，而是擁有著無限的價值。

比這個世界上，可以理所當然存在的每一個生命，都有價值。

為了去證明這樣一種存在的價值，每一個人，都在拚命的活著。

其實跳脫出生與死的界限，每一個存在於世的事物，其實不都是在尋求自己存在的意義嗎？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叔姬何嘗又不是想要追尋一個理由？叔姬苟延殘喘至今，若只是為了『活著』這一個目的，叔姬恐怕早已不復存在了。人活一生不過百年爾爾，猶如蚍蜉一般也儘力在追求活著的意義，叔姬縱然看遍滄海桑田，也想要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叔姬…」

阿鳩嘆息一聲，叔姬的心情，他又如何不知？

「叔姬，你本是局外人，我也沒有指使你的權利。你想說的話，我也已經了解。既然你說你想要尋求存在的價值，那麼我尊重你的決定。同樣的，你必須接受我，對你的每一次生命負責。」

不僅僅是負責吧，叔姬知道，說出這種話的阿鳩，就已經將自己的性命凌駕在了他的生命之上。

「讓小姐久候了，在下慚愧。」

老掌櫃抱著拳一邊作揖一邊從後堂走出來，跟在他身後的塔娜也端了一杯清茶。

此刻阿鳩已經在叔姬身後站好，此前的事情不留一絲痕跡，卻又在兩人心中劃下了重重的一筆。

「無妨，只要結果是好的，我等再久也無所謂。」

叔姬粉面含威的淺笑著，從塔娜手中接過清茶，輕輕抿了一口，挑眼去瞅老掌櫃。方才的愁容不見分毫，此刻的她儼然已是嬌蠻跋扈的千金大小姐。

「是是是…老掌櫃急忙陪笑道：「月前所購之人名為孫道遠。」

「可知他是何方人氏？住在什麼地方？要怎麼才能尋到他？」

「這…這位孫公子並未留下其他可尋的線索。不過就在下所知，小姐若真想求得那件舞衣，可以去德味樓下，襄水之濱的胭脂商人那裡問問，這位孫公子每次來我妙衣坊採購女子子物之時，身上都攜了從那行腳商人處購得的胭脂。」

「……！」

阿鳩與叔姬不著痕跡的對視一眼，心中已然有數。

「那好，那就不再叨擾掌櫃先生了。今日之事，多謝了。來日必讓家兄登門拜訪。」

「在下誠惶誠恐，巴阿鄰公子乃是襄陽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在下所做不過是舉手之事，又豈敢……」

「你既這麼說，那便罷了。」

叔姬隨意的揮了揮手，便帶著阿鳩和塔娜，一同出了鋪子。

「小姐，我們家什麼時候有這麼個小廝了？」

塔娜有些納悶的看著奔跑於人群中漸漸消失不見的身影，疑惑的問著。

「有些事該管，有些事不該管，你可知道？」叔姬不瘟不火的淡淡說著，塔娜一驚，急忙閉了口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