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怎麼也猜不到，兜兜轉轉，時間過了十年，他還是逃不過。

嗓子因為服藥暫時毀掉，無法呼救，是師傅豁去半條命，從機關塚背自己出來，悉心照料。

而現在，他離暗衛這個身份，只差最後一步，只差這一刀。過了這一步，他就可以見到那個人，就可以徹底拋去顧慮，摒棄世俗。

結果如何，是生是死，他從沒想過。

宋詡第二次回到地牢里，臉色黑得堪比鍋底灰，手臂上的鎖鏈幾乎要把骨頭壓斷。

他還記得胸口那股莫名沉重的內疚。自己被灌了酒，把前來探望的陸與時失手打傷，再醒來，就回到四靈山，還差點被從天而降的泉水潑滿身。

腳步聲再次傳來，宋詡沒有力氣抬頭，仰面閉上眼，語氣帶了厭倦：

「又是你。」

陸與時站在牢門口，聽到這個「又」字，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

宋詡忽然睜開眼，口水嗆在喉嚨里，一時喘不過氣。

什麼玩意兒？怎麼和上次的套路不一樣？

「微臣此次，是來向陛下辭行。」

陸與時和平時不一樣，這次換了身奇奇怪怪的占星服，表情很是平靜。

「昤國已亡，陛下請節哀。」

察覺到台詞越來越離譜，宋詡意識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太好，想要起來爭辯幾句，身上的傷卻不允許。

對著陸與時離去時決絕的背影，宋詡迫不得已失去意識，合眼進入無休止的夢境。

從一片黑暗中脫離，十四腳下是木頭搭成的高台，四周聚滿了來看熱鬧的人，有老有少，清一色的白衣束袖。

氣氛異常安靜，他握緊手裡那柄長劍，遲遲不肯出手，台下的觀眾開始竊竊私語：

「這是大師兄？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次我看懸。那小子也不知是什麼來頭，一路打到山門前，竟沒有一位師兄弟能接他一劍。」

「如果大師兄輸了，會不會……」

「閉嘴！」

那中年人瞪了多嘴的師弟一眼，反駁道：「誰勝誰負還不一定，你們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台下的人七嘴八舌，台上的人鎮定自若。對手是個半大的孩子，懷裡也是一柄長劍，滿身殺氣，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慌亂。

二人都是深不可測的江湖高手。結局如何，沒人能確定。

十四並不打算出手，側身躲過那人一劍，步子雖短卻異常敏捷，見招拆招，既完美避開這幾次攻擊，又藏好破綻專心應對，硬是讓對方一時無計可施。

難得遇到對手，十四那些師兄弟不免捏了把汗，眼神隨著台上的動作而移動，最後落在那閃著寒光的利刃上。

十五面色不善，手裡的長劍又逼近幾分：

「你為什麼不拔劍！」

十四沉默，不知道如何開口。

這次比武，正是因為當年和小傻子鬧翻，自己迫不得已要重傷他，留在這歸影山莊繼續做大師兄，最後成為太子身邊的一名暗衛。

自數十年前起，每個暗衛都會經歸影山莊的手層層篩選。無論是江湖中人還是入門弟子，都要去機關塚走一遍，誰能活著出來，親手除掉帶大自己的師傅，誰就有資格去宮裡做殺手，替皇族清除不必要的麻煩。

自己早就孑然一身，被世人所拋棄，逍遙自在都是奢望，遇見他本就是命里註定的意外，及早抽身離開，墮入黑暗，才是最好的選擇。

更何況，自己這種感情，難容於世，有悖倫常。

回過神，十四躲開他質問的目光，手一松，長劍忽然落地。

「我說過，永遠不會對你出手。」

十五怒極，那柄劍又朝他近了幾分：

「你要尋死，沒人會攔著！可我呢？」

你？

十四輕笑。

這樣一個幹凈無暇的少年，白馬輕裘，風光霽月，與詩酒為伴，同天地高歌，自會流芳百世，成為江湖後輩夢寐以求的傳說。何必同一個腌臢敗類糾纏不清？

「少俠想必是認錯了，你我素未相識，何來恩怨一說？」

又是這樣的態度，急於劃清界限，好獨自涉身險境。每次看到他拖著滿身傷痕來找自己，十五都說不出心頭的滋味。

既不忍，又會隱隱作痛。

「你就不怕我廢了你？」

十五抬手，劍身直指他咽喉：「如果你輸了，這大師兄的位子就必須讓給我。」

「讓給你？」

十四扯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突然一腳踩上旁邊那把劍，看似隨意般踢出去，那劍忽然卷上半空，被他穩穩抓在手裡。

「那要問問它的意見。」

終於脫離幻境，宋詡迫不及待睜開眼，身旁空無一人，四周是狹小低矮的內壁，摸上去有些粗糙，像是某種難以形容的堅硬泥塊。

泥塊？

宋詡用力掙脫頭頂那塊破布，空氣頓時灌進來，灼熱無比，燙的人痛呼出聲。

探出頭去看，自己原來被裝在一個塗滿奇怪顏料的水缸里，四面綴著鐵鏈，腳下不遠處火光衝天，幾隻黑色大鳥穿過附近的山石縫隙，落在索道上，一對紅色眼珠緊盯著自己。

抹去擋在眼前的汗水，宋詡附近的水缸晃了晃，一對帶著斑紋的尖耳朵冒出來，接著是那對滿是警惕的眼睛，豎瞳綠眸，四處張望，看到自己醒了過來，他探出整個腦袋，朝著那個方向呼喊：

「快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