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青山和應如是回到外婆家，廊下還留著燈，但院子里已經悄無聲息了。

廖青山心想，老媽還真是放心他，也不怕他趁月黑風高的把應如是給丟到山窪里喂老虎。可是廖青山不知道，知兒莫若母，廖青山如今對應如是的態度已然大不似從前了，面上冷著，許多小動作顯得倒是比他這個後媽還要體貼應如是，張佩瑢自然是放得下心的。

應如是拿著相機一路拍個不停，廖青山不勝其煩到極致，反而不在乎了，愛怎麼拍怎麼拍吧，時不時還會露出一個笑臉以示配合。

殊不知應如是後來開的是錄像，相機里所呈現的廖青山一會兒靜態地堆出個鬼臉，一會兒動態地拉回一張臭臉，應如是一臉正經，保持著專業攝影師的姿態，只有天知道他的憋笑功夫有多厲害。

「哥，幫我拿一下，我去上個廁所。」應如是尿急，把相機塞到了廖青山手裡。

不出應如是所料，廖青山對他的作品毫無興趣，完全沒有偷偷看一眼的意思，幸而如此，應如是逃過一劫。

院子中間有個四方的大露台，上面鋪著手工編織的涼席，供夏夜納涼用，如今已入秋，廖青山卻五心煩熱，沒有回房睡覺的意思，索性放下相機，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涼台上。

應如是回來時順勢也躺了下來，伸了伸懶腰，好不舒服，可還是提醒道：「哥，露台太涼了，不能躺太久，會感冒的。」

廖青山心中一暖，但還是別過了身，背對著應如是，「啰嗦。」

應如是微笑著看著院子上方的夜空，迢迢銀漢，星河耿耿，四方的院牆並未遮擋住蒼穹的浩瀚，反而因這一方的拘束，讓應如是得以擁有更廣闊遙遠的視野。

忽而，應如是的視野里流進一個動態的光點，它發著微弱的光，模糊的，閃爍著，像蜂蟲提著燈籠，在夜裡出門打更來了。

然而那明滅的光點越來越多，應如是才驚覺，那是靡集翔升的螢火蟲，不知從哪處的腐草中飛竄出，竟多得猶如繁星。

應如是忍不住掰過廖青山，激動地說，「哥，哥，快看，螢火蟲！」

廖青山睜開有些睏倦的雙眸，不覺也呆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滿是星光流螢。

「這個時節居然還會有螢火蟲。」

「是啊！」

應如是的喜悅溢於言表，廖青山忍不住側頭看了眼他，只見明眸皓齒，似乎比這良辰美景還要靈動可愛幾分。

「喂……」

應如是側過臉，看著哥哥正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正經嚴肅的眼神盯著他。

「怎麼了，哥……」

那呼之欲出的話語在廖青山的嘴巴里輾轉反側，終究是懸崖勒馬，折回了喉嚨里。

「沒什麼。」

應如是納悶地看著他，想問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默默看著夜空。

鄉村的夜空沒有霓虹的幹擾，今夜又無一絲雲霧，於是星空顯得分外明朗。棗樹的枝椏間，隱隱綽綽能見如一縷紗幔亦或青煙的星河，應如是細細打量，恍然道：「那該不會是……銀河？」

應如是靈機一動，心裡盤算了下日子，又往銀河的南邊看去，那裡有三顆較亮的星，其中兩顆若暗，中間那顆最亮的便是牛郎星了，北邊有幾顆梭子狀的小星，最亮的那顆便是織女星。

為了確定自己沒看錯，他又往織女星的東邊看去，河漢清淺，那顆天津四正散著皎皎星光，與牛郎織女星構成一個三角的幾何圖形。

應如是驚嘆道；「沒錯了，我居然看到了牛郎織女星，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哥，哥？」

應如是叫了幾聲，廖青山並未答應，應如是輕拍他的肩膀，才發現哥哥鼻息深重，不知何時睡過去了。

廖青山剛剛想說的話未說出，悔意困意交加，不出片刻便睡著了。看著背對著他的哥哥，應如是暗想，哥哥錯過這樣的景象，不知道是偶然還是天意，身邊明明有一人相伴，卻讓只有他一個人看著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相逢。

應如是兀自說著：「如果以光年計算，牛郎星與織女星相距十六光年，牛郎要是想她了，打個電話給織女，織女卻十六年後才能收到，那時候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早就物是人非了。」

「所以鵲橋相會什麼的，只是人們強求的美好團圓的大結局罷了。有些人，註定有緣無分，註定……不能在一起的。」

應如是眼眶突然濕了，他側過身，看著哥哥起伏有致的胸膛，看著他側臉酣睡的輪廓，突然有些委屈，鼻頭微酸，眼淚無生息地滾滾而落。

為什麼他要隱瞞對這個人的情意？這情意光明磊落，也不傷天害理，為什麼他不能訴之於口，為什麼要讓自己變得這麼辛苦？

「哥……」

應如是顫抖地開了口，彷彿冥冥中有了力量的助力，那力量或許來自天上那對苦命鴛鴦的禱祝，抑或來自應如是內心裡最洶湧澎湃的渴望。

「哥，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喜歡過一個人。」

一句簡單的告白，應如是彷彿用了一個世紀來陳述，期間的百轉千回，坎坷艱辛，冷暖自知。

應如是期盼的眼神，懇求地看著廖青山，可是那剖白仿若滾石落入空谷，闃然無聲。

於是那眼裡的光也隨之傾頹，最終變成一抹自嘲，跟著淚光沉入眼底。

越發昏沉，應如是彷彿在逃避這個世界似的，迅速墜入了夢裡。

廖青山腳邊的相機，畫面里兩人睡得正深，左上角的時間卻在讀秒，每一幀都在記錄著，也在流逝著——

張佩瑢從房間出來，看著兩個孩子頭挨著頭，睡姿都如出一轍，若是不知情的外人，大概要誤會他們是親兄弟了。

此情此景，張佩瑢不免覺得寬慰，走過去收好相機，叫醒了廖青山，「青山，這裡風大，跟弟弟回屋睡吧。」

廖青山睡眼朦朧，看到老媽溫柔的臉，覺得自己應該在做夢，並且是難得的好夢。

然後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徹底清醒了過來，「聽見沒有，讓你帶弟弟去房裡睡！」

「啊啊啊！」廖青山捂著耳朵暴跳起來，起床氣正欲發作，張佩瑢低聲罵道，「好好跟你說你不聽，非要老娘動手。」

說完便絕裾而去，任廖青山氣成一隻河豚也沒轍。

廖青山恨恨盯著熟睡的應如是，「我絕對是上輩子欠你的。」

「喂！」他用腳推了推他，無奈應如是跟睡死了似的。

「別想老子背你回屋。」

說完欲走，可是夜風倏忽而過，廖青山冷得一個戰慄，回頭看著蜷作一坨的應如是，眉頭鎖了起來。

「麻煩。」

廖青山走過去，打橫抱起應如是，一如那晚抱起睡在地板上的應如是，彼時此刻，他的心情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只是同樣的心情，前者淺薄，難以捕捉，後者卻稠迭連綿，愈演愈烈。

應如是恍惚睜開惺忪的眼睛，看到熟悉的人模糊的臉龐，那青色的胡茬，凸起的喉結，莫名的香氣，在顛簸的景象里，和纖雲飛星，金風玉露一起複刻進了眼底。

「哥……」

「嗯？」

應如是輕輕閉上眼睛，他的呼喚終於迎來了回應，然而可惜，這是在他自以為虛構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