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

太醫手裡捧著的藥砸了。

我隨即反應過來我在講什麼，打著哈哈說開玩笑。既然我正被皇帝放在心尖尖上，我在那蹦一蹦跳一跳不要緊，跳死了還不知要牽扯多少人命。

可轉念一想，再留封遺書，讓小皇帝網開一面就是了。去窗子那跳一跳也是可以考慮的。

即便我哈哈著說開玩笑，小皇帝緊蹙的眉頭卻沒有半分舒展，一把將我手握住：「柳梢兒，便是玩笑也莫要嚇朕，朕是真心喜歡你，絕無半分虛假和欺瞞。你若出了事，叫朕怎麼辦才好。」這是在和慕安作對比了，小兔崽子花樣不少。

我微微低下頭去：「皇上待臣之心，臣明白。臣平白蒙受皇上錯愛，若有機會，必定興國以報。」

他顯然對這句話既沒聽懂也沒在意：「朝堂之事複雜多變，你不用費心。只要你好好的，對朕……也好好的，就足夠了。」溫暖的手指撫過我額頭，將一縷亂髮勾到耳後，「朕必不會負你。日久天長，你總會明白朕的好處。」

我沒有哄他。我是真曉得他待我的真心。

只是這顆真心，不是我想要的。

我自認不是什麼君子，一介玩物，卻總是把自己當回事，想求得那個虛無的夢，想在朝上大展宏圖，總是貪心不足、得寸進尺。

自憐，虛偽。

一切塵埃落定，日子過得如水般平靜。

又因此傷在殿中待了三日後，樓梯咚咚作響，喜福慌忙進了殿來，道：「大人，南朱侯爺來了。」

彼時我正把玩著一把削蘋果的短刀。

前兩天我突發奇想，說下人水果削得不好，送過來時都發黃了，要自己削水果。於是內侍立即傳話給御膳房，御膳房的動作夠麻利，半個時辰不到，整個整個的蘋果就碼到了面前，還配上一把匈古短刀。

閑來無事，我便拿著短刀在手腕上比劃。別說，這短刀還怪鋒利，輕輕比劃比劃就出血了；若是拿來割喉嚨抹脖子，肯定也是幹脆利落。

此前特意換了玄衣，喜福一進來，我立馬將劃了新口子的手腕匿入袖中，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只有侯爺一人？」

「侯爺身後遠遠跟著兩個隨從，想是被下過令的。」

我這時才開始麻木地轉一轉好幾日沒動過的腦子，方才想起，桐寧正在配合皇上的兵權交接之事，用南朱兵權換得他與慕安瀟灑天涯，是以不會有空陪他。

再轉一轉，才又想起，這幾日慕安已來過四回。

我換了一隻手拿短刀，在手上轉著玩：「就說我傷情不可再反覆，需要靜養，請他回去吧，讓人好生攙著。」

喜福遲疑了片刻，還是躬身一揖，退去了。

慕安來作甚很明顯，左右也不過是道謝加上道歉，說我是個好人。其實他並沒有對不起我，這世上，本就不是你把真心剖開了，他就會看的。

現在，什麼慕安，什麼朝政，我都懶得去管了。

唯有當用面前這把短刀割入手臂上的皮肉時，鮮血崩出，看著最為舒坦。

但哪有不透風的牆，這晚小皇帝闖入我殿，我還沒起身行禮，他就過來將我左手袖管一把撂起，森森然五六道刀傷，舊的結痂，新的還在滴血。

他的聲音已竭力平靜，眼中卻怒火滔天：「削水果劃的？」

我順台階下：「削水果劃的。」

他一聲寒笑：「你劃得倒整齊。」

我咳了一聲，道：「這些蘋果是貢品，大小重量相同，不留神劃到手臂上的線自然就整齊了。」直面他的眼睛，還篤定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沒有說謊。

他的眸似染了一重不清的霧靄，旋即散開，轉頭吩咐：「叫御膳房派專人到沐安樓來削水果，要削得快、削得好，削下來的皮要轉成一個圈，中途不能斷。」

我自此和我心愛的匈古短刀揮淚告別，心中甚痛。

未過幾日，小皇帝又是這般怒氣沖沖地撞入殿來，將我從床上一把撈起：「起來吃飯！」

我這幾日困得很，可躺在床上又輾轉著睡不著。還不知為何，動一動便渾身發疼，被他這麼一撈，身上便疼得更加厲害，是以回他話時我連眼皮都懶得多抬一抬：「臣只是近日有些厭食罷了。是三天沒進食，又不是三天沒喝水，還死不了。」

他懶得管我這句話，厲聲直接逼問：「想吃什麼，你說，朕都給你拿來。」

我想起現在是深秋時節，開口便道：「臣想吃龍眼和荔枝。」

小皇帝臉都綠了。

在這個季節，龍眼和荔枝連宮裡都沒有，只有南朱沿海才有一些。快馬加鞭趕過去又運回來，至少要一個月。

他咬牙切齒地點頭：「好，好，朕明日就下令，用八百里加急之快馬趕往南朱，給你將龍眼和荔枝運回來。」再將我往上撈一撈，已打橫抱入懷中，「但現在，你給朕去吃飯！」

被人一筷子兩筷子往嘴裡硬塞東西，雖味同嚼蠟，但也很酸爽。

小皇帝第三回來，在他眼裡，我終於沒有出什麼幺蛾子。

和他希望的一樣，我只是坐在床畔對著話本，寧靜安好。可只有我一個人曉得，我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腦中紛亂如麻，一幕幕如魔影般閃來閃去，沐安樓的窗戶、削水果的匈古短刀、御花園五丈深的水池、還有記憶中從未出現的荔枝。

不由自主地便會去想，從沐安樓上跳下去是什麼感覺，拿那柄短刀割斷喉嚨、或者刺入胸膛，又是什麼感覺。宮中的太醫厲害得緊，說不定還能把我半殘不殘地救回來。到那時躺在床上，更要成為任人擺布的玩物。

「柳梢兒。」

我早就知道他來了，只是裝作絲毫不覺。抬起頭看他，還刻意作出驚訝的神情：「皇上？」

「這些日子，朕一直在清剿丞相餘黨，沒能日日都來，冷落你了。」他眉眼間氤氳著笑意，也不顧我行沒行禮，便步到我身旁來坐下，「朕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難得他來我這還有好事，我略作洗耳恭聽狀。

他笑道：「朕授意中書令和太師上書，為適應朝野之新氣象，應大封六宮，並納功臣之後入宮。」他看著我的眼，說，「柳梢兒，朕要封你為貴君。」

手中話本落地，散開。

貴君，後宮正一品，其位僅次於皇君。小皇帝並沒有皇君，我便是他的六宮之主。

何其顯赫，何其風光，便是師父還在世，也會為我感念皇恩浩蕩。我本該也感念皇恩浩蕩的，可聽到這兩個字，我只覺到心裡有一塊地方，突然間空得出奇、空得發疼。

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如舊溫暖：「這世上，能有資格站在朕身邊、與朕一同共賞江山的，唯有你一人。」握住我肩膀的動作緊了緊，「柳梢兒，朕的心，你明白嗎？」

「臣……明白。」我低下頭，竭盡全力扯出一個微笑，「我很開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