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沒了那把桃木劍的鎮壓，也沒了銅鈴叮噹亂響，美人又睜開了眼睛。胳膊一伸，被玻璃蓋子彈回來了。

美人伸不開手很難受，手背一下一下打在玻璃櫥櫃上，噹噹當，像是粗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燕先生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那聲音完全沒有隨著時間消退下去的意思，燕先生半夢半醒忽然罵了句洋文，以s開頭以t結尾的那個詞，終於坐了起來，徑直朝著窗戶過去拉開窗簾，外頭天氣好著呢，再一回頭，玻璃櫥櫃里那個美人像個裝了彈簧的機器似的蹦著要出來，胳膊在櫃子里打得啪啪響，頭也撞在櫃子上。

燕若世看得要笑出來了，走到正前頭去看，看到他眼裡好像很生氣很無措很委屈似的，像個被關禁閉的孩子，真像個活人的眼睛。這都是燕先生的功勞啊。

「你想出來？」

「啊啊啊！」

「你出來還吸我嘛？不吸了燕老爺就放你出來。」

美人不會點頭，就上下跳了一下，表示答應。

這麼一張臉，配著這麼二愣子似的動作，怎麼看怎麼好笑。

「你出來幹什麼啊？」燕若世往後撐著坐在床邊上架著腿，跟看戲似的看著他。

美人自己也不知道啊，作為一個死人，他本能地想靠近活人，更想靠近給了他第一口氣的燕若世。

被關起來了看得見挨不著就不舒服。

「那不行，你挨著我我就又被你吸了。」

燕若世這個姿勢，順滑的綢緞睡袍說著話的時候自己就往兩邊滑下去一大截，露出精壯的胸膛，美人看了就跳的更快了，砰砰砰地砸在玻璃櫥櫃上，把燕若世都看呆了。

「你生前還是個好色鬼啊？難怪你看得上我。」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被刺了一劍之後會這樣。

燕若世被他吵得煩了，抓起床邊的鈴鐺晃了幾下，那砰砰聲兒就停止了，他起來用新的唱片機放了一首《不再彷徨》，在歌女悠長的嗓音與大提琴的低沉音色中躺回了床上。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因為念多了書，才不怕這樣一個東西。

————

六少爺追著這個一個小唱戲的欺負就欺負了好多年了，有什麼又貴又不好吃的東西就要逼著他吃，說他太矮了這東西這麼難吃肯定長高叫他多吃點，有什麼他玩過的也非要讓人家收下，說你就是要給我收拾東西！到最後自己身上也沒有什麼錢了，覺得送了這麼多年沒什麼東西能再送了，就什麼路邊的野花野草摘了來塞進自己用泥巴給他做的花瓶里，一澆水，整個瓶里全是泥巴了。

人家都說小花旦哪裡得罪他了要被他欺負到二十多了還不放過，整天像個惡霸似的。

可是六少爺也不許別人來欺負小花旦，那些長得難看肚子又大的富紳更是別想叫他的小花旦出去過夜，跟他說你以後就安心唱你的，有我在，絕對不讓你去給人作陪！

小花旦當時聽完就哭了，好像這輩子都沒人這麼護著他似的。

他後來就自己一夜一夜守著，他娘死了，就更沒人管他了。

天天都要摟著人家睡覺，兩個人鼻尖對著鼻尖，灼熱的呼吸燙的人臉熱，不由自主地就親在一塊兒了。

但是這事最後還是傳到了老爺的耳朵里，聽說他不僅不努力進取，還整天睡在一個唱戲的屋裡，給家裡丟了大人了！勃然大怒，叫人把六少爺給捉了回去。

美人看著長大的六少爺哭雞鳥嚎要死要活的臉終於知道他像誰了，閉著眼又僵硬地跳了一下。

六少爺死不認錯，當著小花旦的面整天欺負沒有一句好話，當著主母就挺直了背說他就是喜歡那個唱戲的！夫人正愁沒機會收拾他呢，反正也沒了那個小賤|人在老爺面前給他求情，就罰了他三天不許吃飯喝水在屋外跪著淋雨，什麼時候認錯了什麼時候回屋。

但是把聽吩咐的下人都叫走了，不讓人出現在他附近，他就是求饒了也沒有人能知道。

這幾天還真的下了大雨，他靠著天上落下來的無根水才挺過了三天，膝蓋都要長在土裡了，面色發黃，身上也熱的要命，喉嚨里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一直咳，還想著自己不在了小花旦要是被別人欺負了怎麼辦。

他後來再也沒見過他最愛的小花旦了，夫人見他病了給他請了個最次的大夫，把他當風寒治了，吃錯了藥，落下了病根，整日里就是咳嗽，胸膛里像是積了水似的難受。

幾個大夫都昧著良心說藥石無用，老爺也不缺他這麼一個兒子，又不爭氣又給家裡丟人，怕他傳給家裡其他人，幹脆就把他送到外頭的別院里去自生自滅了，只給了一個下人。

他的病不是不能治，只是要很多很多銀子，又拖壞了身子，要很久很久調理，現在可能連治病的藥都不能多吃，一旦虛不受補又要壞了底子。

那個丫鬟知道六少爺跟一個唱花旦的好，就跑去叫那個小花旦了，小花旦一聽都急哭了，把自己的積蓄都拿出來了，說快給六少爺請個好大夫，還需要銀子再來叫我！

那些銀子只夠請一次大夫開一次藥的，小花旦就又去借銀子，可是時間長了人家見他只是借不見還，都不肯再拿出來了。

他知道只有自己唱的好了唱出名堂了才能有錢，就一邊當頭面換銀子還錢，一邊又加倍刻苦努力地唱，他天賦極高，樣貌也是越生越好，沒了六少爺整天霸佔，來捧場的人也是越來越多。

每每丫鬟來找他，他不管自己還能剩下多少，能拿得出來的都要拿出來。

「六少爺今兒好些了麼？」

丫鬟哭了，說，「還是老樣子，少爺住的地方太濕了，整夜裡冒汗……」

小花旦心裡揪著疼，叫她安心，過些天再來拿銀子，「我給六少爺買個新屋子。」

他以前都是靠著六少爺護著的，現在是輪到他給六少爺買屋子護著他了。

他去看過幾次六少爺，可是他都在睡，為了能多拿些銀子他是不要命地練功上台，後來連來看六少爺的空都沒了，他連夜裡都在別人的屋子裡了，不僅頭上流汗，眼裡流淚，心裡還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