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時候，宋非離都和黎宴以你我相稱，只有在說正經說事的時候，他會擺出一副「我可是你師父」的端莊姿態，好讓自己顯得權威一點。

黎宴僵硬著過去，耳尖上泛起一點緋紅，宋非離一把將他拽蹲在了浴池邊，屈指在他清瘦的臉頰上輕輕一劃：「告訴師父，今天為什麼想要自盡？」

少年垂著眸，神色極端認真，只是一聲不吭，耳朵以下到脖頸慢慢紅了。

宋非離渾身放鬆，伸手捏了捏他柔軟的耳垂：「邪祟什麼的，都是朝堂上騙人的幌子，我不信皇上也不信，召我回京的加急令就是他發的。我這麼說，你安心了嗎？」

黎宴耳朵紅得快滴出血，外面傳來鎧甲兵行軍的腳步聲，厚重齊整，彷彿把整個王府都包圍了起來，他沉聲問：「外面什麼聲音？」

「跟我從漠北回來的一支輕甲兵，以後他們就守在這裡，」宋非離輕輕一掀眼皮，眸中凝著不可名狀的冷意，「我倒要看看，你在這裡太太平平的，誰還敢作妖挑事？」

他閉上眼睛，全身似被戰車碾過的骨肉完全舒展，沉甸甸地補了句，「聽著，只要有我一口氣，誰都不能動你。」

說著，他撫摸上黎宴的後腦，感覺黎宴那為他而斷的長髮還挺爭氣，都快長回了原來的長度，不禁有些時光易逝的感慨：「再等三四年，皇上給你封王賜府那天，你這頭髮應該……」

還打算說幾句暖暖這快涼了的師徒情分，黎宴猛地站起來背對著他，癲狂發作一樣呼吸沉重紊亂，說話間氣息像在喘：「不要說了……我都懂，師父你慢慢泡我走了。」

「等等，你小子去哪兒？」

宋非離飛快地去拉他的袖子，手在半空悻悻然撈了個空，只好尷尬收手，一頭霧水地看著黎宴奪門而逃。

臭小子，現在眼裡還有他這個師父嗎？多說他幾句就不耐煩，居然還拔腿跑了。

黎宴眸光幽沉地大步轉進抄手游廊，揚手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捫心自問：「你是不是禽獸？」

……師父不遠萬里趕回來救你，處處為你著想，而你就在心裡這麼褻瀆他，冒犯他嗎？

回屋關了門，黎宴無地自容地把額頭抵在門後，滿腦子的天理倫常都彷彿餵了狗，師父那張水霧迷離的臉倒是愈發清晰起來……

之後半個月，黎宴都在黎府和宋府間來回奔忙。白天他披麻戴孝地跪在兩口棺槨前，聽慈安寺的法師念經超度，掌燈時分一到，他就換下孝服，騎上一匹快馬直奔宋府。

他從不在靈堂過夜，彷彿靈堂里真有什麼邪祟污穢。

黎府死得連個做事的人都沒有，操辦喪事的大半是朝廷調派的人手，背後都罵他不忠不孝冷血無情，脊樑骨戳到手指都快發酸。

禮部尚書很快把這個不像話的事兒添份油加個醋，寫了一封長奏摺稟報皇帝。

當夜鉛雲低垂，皇帝讓靖王帶著被萬人唾棄的黎宴進了宮，西暖閣里幾盆炭火燒得嗶剝作響，暖得空氣里的那股參湯味愈發濃郁刺鼻。

如今大慶國祚也著實不順，北蠻部落蓄勢待發，西涼又覬覦中原千里沃土，就連南方一個拇指大點的燕國也敢暴露爪牙，加上朝廷重臣沉珂難治，萬乾帝黎淵不過四十歲，愁得眼尾皺紋赫然，雙目沉濁已盡顯了疲憊老態。

黎宴一進門，黎淵拿了件雪狐大髦披到他身上，親手系好，暖住了黎宴一雙被寒風凍得冰冷的手：「外面多冷，你先來烤烤火。」

黎宴僵在原地，被背後宋非離推上了一把，才抬眸清聲問：「皇叔不怪我沒有給父母守靈，召我入宮不是因為這個嗎？」

黎淵把住他的手放到了炭火之上，極淺地笑了：「不全為這個，也想看看你。雖然爹娘待你薄情，你也別落人口實，裝也裝出個孝子模樣來。」

宋非離佇立一旁唏噓不已，覺得這皇帝對黎宴的寵溺，真不是一般叔侄可比。

窗外飄進陣陣冷梅香，黎淵又噓寒問暖了幾句，派上張公公跟隨，把黎宴支去了梅園賞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