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靖和醒來第二天，醫生就下了診斷，他當初的車禍十分慘烈，現在能無恙地醒來已是生命奇蹟，對此陳靖和只是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如果下半身癱瘓也算無恙的話！

陸佳雯大半的工作都推了，這些天一直陪在醫院，陳靖和深夜醒來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她面無表情地對著電腦處理公務，她用椅子在離病房最遠的牆根處拼了個簡易工作台，電腦上幽暗的光打在她臉上，她看起來疲憊極了。

她似有所覺，抬頭和陳靖和對視一眼，走過去摸他的臉，「吵醒你了？我一會兒出去弄，你接著睡。」

黑暗或許磨去了他的冷厲，那一刻的陳靖和近乎溫柔，他艱難地用手勾著兩腿把自己往邊上挪了挪，「別忙了，你上來歇會兒吧！」

單人病床並不寬，成年人並排睡上去有些擁擠，陸佳雯理所當然地把人摟進懷裡，陳靖和推了兩下沒躲開也就死了心。

醫生告訴她陳靖和受傷的部位並不高，寸就寸在他的脊髓損傷是完全性的，更何況他昏迷了三年別提腿上了，就是身上得用的肌肉都很少，他要想恢復實在太難了，陸佳雯隔著兩層薄布料都能感受到他支愣的病骨，她忍不住纏著他的腿腳給他暖暖。

陳靖和肚臍以下一點知覺都沒有，可架不住陸佳雯動作大，他蹙眉順著自己的腰腿往下摸，手指碰到連著私處的接引管，又碰到了陸佳雯覆在自己腿上的大腿，黑暗裡他臉色有些陰鬱。

他收回手，嘶啞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情緒，「明天你回去休息吧，不用陪著我，反正死不了，至多也就這樣了！」

儘管累，可陸佳雯抱著他，卻有種久違的心安，驟然聽他來了這一句，當下皺起了長眉，「阿和，別說喪氣話，當初醫生都給你下腦死亡通知了，」說著她聲音哽了一下，似乎對那段時日仍心有餘悸，「可你現在不也醒了嗎，再過些日子，會更好的！」

陳靖和閉了眼，不再言語。

休養了一陣後，陳靖和的康復治療也提上了日程，這天陳靖和第一次做康復訓練，他雖然不反對卻也並非積極配合，宋醫生在他第七次摔倒後找了陸佳雯。

宋醫生翹著二郎腿，一推眼鏡道:「我們也不是頭次見面，我就和你直說了，你先生現在完全不配合，強行做康復治療有弊無利，他顯然還沒接受自己癱瘓這個現實，你找個機會好好開導他，至少讓他以後生活不那麼艱難。」

陸佳雯聽著「癱瘓」二字只覺刺耳無比，她深覺自己才是要開導的那一個，她艱澀地開口，「好！」

大學期間，陳靖和學的律法她學的是工商管理，兩人雖不在同一院系，可陳靖和的大名她卻早有耳聞，直到兩人相識她都還是暗戀者的姿態，後來又或許她頗得上天眷顧，真就在那麼多優秀的追求者里神奇地入了他的眼……她見識過陳靖和太多耀眼的時候，如今纏綿病榻陰鬱消極的人根本沒一處像他！

復健室里，陳靖和坐在休息區，目光沒著沒落地四處飄移著，直到門口出現陸佳雯的身影它才定住，卻在又陸佳雯望過來的前一刻扭過了頭。

陸佳雯在他面前停下，目光從他發頂一路滑到側臉，溫柔而繾綣，可說出的話卻扎心又刺耳，「木木以前經常纏著我問爸爸是什麼樣的人，我告訴他，爸爸很優秀很堅強，遇到挫折困難絕不認輸……陳靖和，你難道要在木木面前做個連自己都料理不好的廢人嗎，到時候是不是還要他每天放學回來為你端屎端尿，恨你這個爸爸如此無能？！」

陳靖和臉上血色盡退，抵在椅座上的指節更是用力到發白，陸佳雯心疼不已，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更他如此痛苦和難堪，可他忽而又笑了，只是那笑容十分蒼冷，他聲音本就嘶啞此時更是帶了點泣血的味道，「木木的想法也是你的想法吧，你是不是還覺著我倒不如沒醒來，或者當初幹脆死了，抱歉，恐怕你不能如願了，陸佳雯我說過，你要是受不了了，我們完全可以離婚！」

一聲嗤笑緊隨而至，陸佳雯抬腳踢了一下他死氣沉沉的兩條腿，力道不大卻足夠讓它們歪作一團，「離婚？你說的輕巧，知道我現在恆達總裁的職務怎麼來的嗎，對植物人的丈夫不離不棄，公司上下可都說我有情有義呢，你讓我現在和你離婚，是要我自毀前程嗎？」

「滾！」

陸佳雯垂在腿側的手緊了緊，她閉了閉眼，又狠心說了一句，「你在醫院一躺三年倒是心寬，知道這年頭在醫院住一日的開銷是多少，陳靖和，你是個聰明人，許多話講太明白很沒意思，你好自為之！」說著再不看陳靖和一眼，轉身大步離開。

陳靖和望著自己歪作一團的雙腿，心頭頓時火起，右拳毫不留情地砸落，瘋狂的動作帶歪了身體，他閉上眼不作絲毫掙扎，PU墊很軟卻也不厚，陳靖和直直地摔在地上，遠遠都能聽見讓人齒寒的悶響。

陸佳雯，你狠！

晶瑩的淚從眼角滑落，陳靖和默默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為她哭，從此以後他們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數月之後，陳靖和的身體基本恢復正常，院方正式宣布，他可以出院了，但回去以後每周至少回醫院進行一次復健。

出院那天，陳靖和簡單收拾了行李，其他也沒怎麼要帶走的，除了那一盒盒藥和一套套他如今離不開的東西。

「衣服給我，可能時間會長一點，麻煩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從陸佳雯手上接了衣服，冷著臉客氣將人趕出了病房。

這幾個月的復健，雖然效果甚微，但好歹他不用再像一攤死肉靠別人過活了，他忍不住冷笑，能有今天的結果，他還微感謝陸佳雯當初的那番話。

儘管心死，他的目光卻不可自抑地追隨著那道身影，直至陸佳雯出了房門，他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陳靖和兩手撐在病床上，以穩住自己不聽使喚的腰臀，他熟練地褪下身上的藍白病號服，露出自己蒼白病態的上身。

只一眼，他就嫌惡地撇了開去，三年的植物人生活早將他的健康毀得所剩無幾，兩側的肋骨清晰分明，而暴瘦之後讓他的皮肉變得松垮，不看他這張臉，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認為，這是一具行將就木的身體。

他胡亂地把上衣穿好，又倚著床欄，拎起自己廢軟無力的雙腿，手法幾近粗暴地捋下褲子，短短幾息間，大腿之上便暴出數條紅痕，他卻恍若未見，他皺著眉撕開腰側的魔術貼，掀開一角，掃了眼套在自己腿間的物什，白花花的紙料褲上有幾點黃色的水漬，不多，卻足夠刺痛陳靖和的神經。

這已經是他努力後的結果，到如今他還是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二便，今天他出院，他實在不想在陸佳雯面前露出醜態……他望著自己纏裹得白胖的下身，愣了一會兒，才從打包好的行李袋裡翻出導尿管來。

他看著緩緩插進自己那處的導尿管，忽而升出一種古怪的好笑來，他這樣算什麼，努力在陸佳雯面前裝成正常人，努力維持自己那點可笑的尊嚴，事實卻是——沒有了導尿管和紙尿褲，他分分鐘就能把自己的褲子弄髒。

沒有再想太多，陳靖和儘可能快地料理好自己，當陸佳雯進來時，他已經安然地端坐在輪椅上，連行李包地整齊地碼在他的腿上。

「走吧！」

陸佳雯今天由衷覺得高興，不單單因為陳靖和病癒出院了，更因為他們殘缺了三年的家庭在今天重新完整了，她微微一笑，「好，咱們回家！」

陸佳雯從醫院接了陳靖和就回家，陳靖和覺得兩相對視很尷尬，幹脆閉目養起神來，不多時車載音樂就小了許多，身上被覆了層薄毯，他不想睜眼，到後來真就睡著了！

車停時，他一個激靈也醒了，睜眼望去全是環境優美設計典雅的別墅，他從沒來過這裡，「我們不是回家嗎？」

陸佳雯笑了下，「對啊，你以前不是老說有錢了一定要買套別墅的嗎，現在你面前的這個小白樓滿意不？」

陳靖和愕然，曾經對未來的美好規劃實現了，他卻有些無所適從，這個地方不是……他的家。陸佳雯他們現在住的是個複式別墅，比他們之前那個只付了首付的兩居室好太多，陳靖和坐在車裡沉默了許久，直到顧辭穿著圍裙把門開了，他的眼珠才動了動。

「我不想住這兒！」

陸佳雯面上一僵，「為什麼？！」

「你就當我無理取鬧好了，這裡不是我的家，我要去和園，你把我送過去吧。」

陳靖和語調平淡，半點聽不出無理取鬧的意思，陸佳雯卻急了，除了第一天他有過情緒外泄，之後連對著木木都淡漠寡言，她目光微沉幹脆撒起謊來，「當初買這裡的房子時錢不夠，我就把那邊的賣了，你去那裡幹嘛？」

陳靖和臉色一白，嘴唇哆嗦了一下，顯然氣得不輕，陸佳雯有些心疼，手指堪堪觸到他的臉頰時卻被躲開了，她下了車把輪椅放好後，就要來抱他。

「你讓開，我自己來。」

陳靖和是完全性的截癱，醫生說他恢復的機率很小，他必須要適應輪椅上的生活，陸佳雯當下也不插手，站在一旁護著他。

陳靖和拉著車廂內的把手，把輪椅拖到副駕旁，他撥弄著自己兩條殘腿，面上看似古井無波，隨手撈起右腿的動作卻很粗魯，右腳歪蹭著倒到輪椅腳踏上，他撐著椅背和扶手把自己移過去，只是他手臂力氣尚弱，幹癟的雙臀將將搭上坐墊就失了力，差點一頭栽到地上去，陸佳雯眼明手快一把摟住了他。

陸佳雯低頭放好他吊在車裡的左腳，眼裡多有暖意，「沒事，有我在，不會摔到你的！」

陳靖和心裡卻是一陣煩躁，他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尤其是陸佳雯，可他現在這破身體除了要吃大把的藥花大把的力氣來維持現狀，就只會狀況頻出，他留戀般地在陸佳雯懷裡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幾不可聞，「陸佳雯你別惺惺作態了好不好，我們遲早都要成為陌路人的！」

他的顫抖那樣明顯，陸佳雯心下憐惜一片，低頭吻了他的耳垂，小聲回道:「沒有那一天的。」

木木早早守在門口，一聽見動靜就跑了出來，小臉因激動興奮透著微微的紅，一點也沒覺察出大人間的微妙情愫，一張小嘴吧啦吧啦地說個不停，「爸爸，你終於回家了，我本來也想去接你的，媽媽早點把我忘記了，她沒帶我去！」

陸佳雯摸摸木木的小腦袋，毫不留情地掉他面子，「那是誰今天早上賴床不肯起啊？」

木木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小嘴努得高高的，一臉的小委屈，「我昨晚在給爸爸準備禮物，睡得太遲啦，所以早上才會那麼困，反正就是媽媽說話不算話，你應該把木木帶過去的！」

陸佳雯心裡驚訝不已，她沒想到木木這麼窩心，她低頭看了眼陳靖和，發現他面上也有些動容，當下趁熱打鐵緩聲道:「木木天天念叨爸爸快點好起來，你忍心和他分別，讓他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木木小聲抗議，兩隻小手絞在一起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我沒有，我就…就哭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