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了麼？」慕容桀修老了，比起前次見面，這人臉上的意氣風發已經不見，那半白的髮絲，如今已是全白，面上帶著少有的溫柔。如今見到躺在床上的慕容荻，大抵是失去了慕容禎的緣故，亦或者原本的血緣至親，讓他出口的話語都帶著顫意。

「若不是我求著陛下想要見你，大人會記得這裡，還有一個廢物麼？」慕容荻望著自己的父親，笑的溫柔。就像他望著他的母親一般，好在母親去世多年，否則，在那個女人面前，他也許會忍不住淚意。

「你倒是如當年一般，口舌不饒人。」從小這孩子便是如此，說話做事全憑自己心情。好的時候什麼都好，來了性子便全憑心意。十多年不見，還是如此。「還痛麼？」慕容桀修靠近慕容荻，看著對方腿上的傷勢，心中有幾分不忍。

「已經不痛了，面對著大人，殺死我唯一兄長的人，亦不覺得痛苦了。」他在笑，笑眼前的人。對方如今的小心翼翼與少見的溫柔，他只覺得諷刺。

「阿荻……」一句話，慕容桀修無話可答。慕容禎啊，他最引以為傲的長子，他手中最得意的最聽他話的孩子。死在他的手上，只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

「大人今日，可否陪我喝一杯酒，祭奠一下，我那可憐的兄長呢？」並非詢問，他只是開口，便讓下人去準備了酒水。

作為一個父親，對慕容荻他畢竟心疼，對方如今這個模樣，他本能的伸手想要扶著對方，那冰冷的手指握上他的，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強忍著痛楚，起身移步到桌前。

「說起來，我還真不是一個好弟弟，這麼多年了，第一次和他喝酒，卻是以這樣的方式。」桌上只放了幾壺酒水，並沒有準備菜食。慕容荻握住酒壺，放了三個杯子，一一倒上酒水。

慕容桀修無話可說，坐在人對面，桌上的酒水，對方倒一杯，他便喝一杯，灑一杯，給那個死在他手中的孩子。說起來，慕容禎離開的時候，三十六的年紀，眼前的慕容荻，到了如今，也有三十二了。他們做了三十多年的父子，同一次坐在桌前飲酒，卻是三十年後的今天。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很黏他，但他卻不是我的唯一。」慕容荻並未如慕容桀修一般豪飲，一杯又一杯，小口品嚐著辛辣滋味。「他只有我一個弟弟，我卻有太多朋友。當時是不知，如今想來，他對他們那麼好，也不過是為了自家小弟，能夠多親近他一些。可惜了，當所有人更喜歡他之後，我卻對他越來越排斥。」

他們兩兄弟，慕容桀修管的太少。一直都是李氏照顧著，他一直忙碌，甚至不知道，孩子是如何長大的。

「當初與大人理念不合，被趕出慕容家，他沒有為我說一句話。我心中失望，更不待見他。如果我早知道他心中的苦，如果我早知道，他雖然不舍，離開慕容家卻是為了我好，這杯酒，又怎麼會遲了這麼久？」

「當時，為父並不知道，你會當真走的如此決絕，我以為你能夠反省那些錯誤的東西，卻不想，你能夠如此堅持。」他雖然很少照顧孩子，對他們卻也寵愛。慕容荻從小被人寵在手心裡。他如何能夠想到，這人居然天真如此，為了那正邪共存的理念，離開慕容家，十多年都不回來。

「如果人生能夠從頭選擇，我便不會再做如此選擇。」慕容荻笑的苦澀，若當初沒有因為自己的天真離開慕容家，不管江湖事，妄想自己一人之力促江湖太平，又怎麼會變作他人的棋子。若他不曾離開，便不會失去那個秦大哥，更不會遇到櫻無冥。「如今，無法回憶，那些天真，那些留念，未來是什麼樣的，似乎也與我無關了。」

「陛下當真待你，你何苦念著一個早就該死了的人。」

「是啊，他當真待我。不過是毀了從來不曾存在的東西，將我變作如今這個模樣，常常鎖在屋子裡。等待臨幸的……男寵麼？本該期待自由的鳥兒，被折斷了翅膀，關在籠子里寵著餵食，讓他無法離開方寸之地，倒是當真待我好。」

「你……」慕容桀修本來是不會在意的，他為了如今的權位，什麼都能夠犧牲放下。可是慕容荻如今還坐在他的面前，對他的人生無可奈何。他如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卻又懷念妻兒在身邊的感覺。

「敢問大人，是從什麼時候知道，陛下的身份呢？」

「十二年前。」

「這樣麼？」慕容荻雖然酒喝的不多，卻是不如慕容桀修。十二年前，想來當初自己因為理念，因為秦洛離開。這人卻早就知道，這個局。他能夠知道慕容荻如何瘋，卻也只是看著。不，這人大抵還在心中嘲笑他的天真，期待著有朝一日，那個逆子知道真相，會是如何後悔痛苦。「你有想過，我會變成什麼模樣麼？」

「如今已經見到了。」

「哈哈哈，是啊，如今已經見到了。大人為何不開口嘲笑與我？慕容荻如今的模樣，大人早就知道了，對麼？」不敢動作，若是平日，如此憤怒之下，桌上的東西，已經被他摔落到地上。可是今日，他只是笑著，一杯又一杯的給自己，給慕容禎倒酒。「當初滅了祁王府，大人可得到了什麼好處？」

「慕容家，已經成為江湖第一人。」

「他對你如此，你卻還是成了秦王的人。」

「他多疑的性子，能夠因為所謂的懷疑。滅了祁王府，又如何能夠容得下，知曉祁王府滅門真相的慕容家。」

「秦王呢？他便會留著你？」

「就算因為你，他也不會對慕容家動手。」

「大人當真是令慕容荻佩服，佩服，佩服不已。」他能夠為了他的權位，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也能夠為了他的權位，將慕容荻逼成一個瘋子，放縱著他人，將慕容荻變成一隻籠中鳥，下賤的男寵。如何不佩服他，誰能夠比這個人更心狠，無所不用其極。「大人當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哈哈哈，可……喜可賀。」

「你醉了，別喝了。」慕容荻如今身子已經不如當初，那些刺人的話語，確實讓他心中酸澀。伸手奪過對方的酒杯，不讓人再自虐般飲酒傷身。

「我很清醒……我很清醒。慕容大人，我很清醒，大哥也很清醒。恭喜大人，恭喜大人如今終於得償所願，賀喜大人，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賀喜大人，一生孤獨終老，恭喜大人……一生，算計至此，得償所願，哈哈哈，大哥，大哥，你聽到了麼？還不快些，恭喜大人，恭喜……父親大人！」一句父親大人，逼的他憤怒的將桌上的東西掃落到地上。醉意在摔到在地上的時候因痛苦而拉回幾分理智，卻又因心中壓抑的一切變得茫然。

太多了，失去了太多的東西。親情，愛情，留念，記憶，過往。到了此時此刻，他什麼都沒有了。對自己關懷備至的大哥，雖然恨卻還是斬不斷的父子情誼。想要用一生去補償的櫻無冥，用一生去懷念的秦洛。

一切的一切，能夠怪罪到誰人頭上？怪他們有一個好父親？怪他愛上了一個不存在的人？怪他為那不存在的人失去了自我發了瘋，還是怪櫻無冥出現在他的身邊，讓他活過來，卻又讓別人將活過來的人殺死麼？他能夠怪誰？除了自己的天真，他能夠怪誰？一切的悲劇並不是他造成的，卻也是他造成的。他難道不該怪自己麼？「父親大人，賀喜父親大人……哈哈哈，大人終於得償所願了，恭喜。」如果他不是慕容家的人，這一切痛苦，是否就不會落到自己身上。「你害得我們所有人，都萬劫不復，恭喜大人，哈哈哈哈，當你的銀鏢在面對大哥的時候，你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心軟，想過那是你折磨了三十多年的孩子，你可曾不忍心。你告訴我，你可曾，有那麼一瞬間，想過那是你兒子，放過他！」

「我如何不想放過他！當時，我如何不想放過他！是他攔了下來，若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你要我親眼看著他死在別人手裡麼？他是你大哥，也是我兒子！」

「那你，難道就忍心，我死在別人手上。」無法起身的人只得轉了身子躺在地上。淚水從眼角滑落，落到了地上。「反正……你已經殺了慕容禎，那你為何不心疼我一些，也親手殺了我？」

慕容桀修知道的，知道這人受了太多苦。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又如何連這個人也失去。他醉了，那些話語，他只當他醉了。蹲下身下抱著已經醉的不省人事的人上床，給人蓋好被子。

「你親手殺了大哥……你心痛麼……」離開屋子時，闖入耳中的質問，慕容桀修望著不遠處，那不遠處，似乎有一個白衣人，站在那兒，他說，父親，孩兒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