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嵌入光滑的琴板，貝齒緊緊扣在緊抿的唇上。事到如今，尹落的淚早就流幹了，現在的不聲不響，就是對他和玄戈那段過往隱忍的絕望。

他怎能像花燈上寫的那樣如此大方，每當尹落觸到那精緻的稻草駱駝時，腦海里不經意就劃過對玄戈的寸寸相思。

如果不灑脫，不表現得落落大方，怎能讓玄戈安心過活。

杜榮顯然也沒想到丞相會把玄戈安排到靠前的位置，但他已經站在了紅台中央，伶人這個職業，讓他無暇顧及其他。

幾聲鳥鳴輕響，這是笛子的聲音。杜榮深吸一口氣，琴音細水流長，鐫著鼓點響徹整個丞相府。杜榮微微一笑，朱唇輕啟，繼而是婉轉纏綿的裊裊妙詞佳句。

一時間，周遭的細語聲已不能入耳。台上的人無一不緊緊盯著樂器和杜榮，不經意間，卻是已有人鼓起掌來。

尹落的手火辣辣地疼，他已經好久沒撫過琴弦了，為了配合杜榮搖搖欲墜的身子，他努力將每個滑音彈到極致。他緊緊咬著牙，只有自己深深陷入這個戲裡，才能，才能忘掉台下那個人啊!

台上唱的戲本應是歡愉的才對，然而這一開始盼君歸，這濃濃的相思和委屈，卻被杜榮唱的九轉迴腸，聲聲凄厲。

恍惚間似覺得有一傾世佳人，和心儀許久的將軍不久才成親。本是喜慶的日子，卻收到了一紙詔書。自此，與君別離。佳人不慎劃破了手，卻生生咽回去了險些溢出嘴邊的驚呼，一筆一劃，用淌出的殷紅，寫了將軍的名字。

武將帶的親眷多體會過這種離別，自是悄悄抹淚。

每次出征都是凶多吉少，將士們都會提前寫好遺書，交給家裡值得信任的人。

一段唱罷，杜榮這台唱完了。城裡的人皆知杜老闆有個怪脾氣，每日只唱一段，從不唱整戲。

尹落本以為可以下台，卻不想下面出現了雜音。

「哎?這不是那個妤落小姐嘛?」

「是啊，兄弟們休沐時都想擠破頭聽她唱一曲啊!」

尹落心中暗叫不好。

他忘了就算文人雅士不知道他的名號，這邊界的將軍，總有那麼一兩個人認識他的啊。

本就在硬撐的尹落身形虛晃，方才投入不覺得難受，現在這根繃緊的弦一松，反彈而來的疲憊直叫尹落恍了神。豆大的汗珠跌落在地，兩行清淚也不聲不響和著汗滑落。

這關，他闖的，還是太險了。

他就是忘不了那個，給他寵愛，會對他笑的將軍啊……

尹落撩起額前的碎發，昂起頭，他不允許自己再被看扁。

向觀眾席望去，目光所至，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將軍。只是他和往日不同了，他還帶著他的新婚夫人。兩人一個俊逸非凡，一個嬌小玲瓏，當真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

而他，苟延殘喘在光明映照下，黑暗影子的角落裡。

怎麼想，怎麼不配。

玄戈方才被平樂糾纏，動不動頭痛，動不動脖子痛，最後厲害，直接就堵在玄戈的眼前，不讓他看戲。好好的興緻，也被這個平樂給擾沒了。更惱人的是這周圍四處都是眼線，若是他對公主不好的消息傳到皇帝耳朵那裡……

然而剛才，他聽到了尹落的花名。

玄戈掰開黏在他身上的平樂，目光直至台上抱著琴的纖細身影。那個小傢伙太累了，汗都流到了脖頸。這天雖是入了秋，卻還是燥熱。尹落本應紅撲撲的臉頰，卻是蒼白到了極點。

方才玄戈將公主推開時的威脅，在旁人看來皆像耳語一般，自然尹落也是。他自嘲一笑：

「尹落啊，你還在希冀什麼?」

「他的夫人多得他歡心啊，你還想奢求他來救你下台?」

「你還以為現在他能像兩年前那樣，像從夏侯釗手裡把你搶下來一樣救你嗎!?」

琴脫落手臂時發出渾濁的一串音，尹落扶住快要倒地的琴，顫顫巍巍地坐下。

「君去後，尋新人同渡情難。」

「奴自倚欄，知不歸，卻難輕棄君之諾。」

琴弦不知何時染了殷紅，在尹落的曲里，伊人沒等到將軍，沒給將軍生個胖娃娃，也沒和將軍白頭偕老。只得到將軍已成他國駙馬的消息，孤獨終老。

台下響起起鬨的聲響，他們想聽尹落唱的自然不是這個。

可尹落已經無暇顧及，他跌跌撞撞陪著玄戈征戰，到最後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

他痛啊。

他瘋啊。

他累啊……

「與君別離，與君別離——」

那些聲音，他不想聽自然就不會覺得難過。他控訴，控訴眼前抱著美人的將軍。

僅此一次，讓他放縱吧。他實在憋的，太厲害了。

到了檯子後面，尹落的琴砸在了地上，混亂的琴音讓尹落頭更加昏沉。他腳步虛浮，若不是杜榮相扶，早就倒在了地上。

「杜老闆，對不起……」尹落迷迷糊糊地，哭了起來。

「我不該來的，不該私心想見他的。」

杜榮緊緊抱住尹落，卻發現懷裡的人已經暈了過去。杜榮心裡暗叫不好，叫了馬車，快馬加鞭離開了這個丞相府。

玄戈站了起來，幾欲衝上前想抓住尹落，卻都被平樂攔下。

煩躁的玄戈一甩衣袖，也離開了席位。

滿臉不忿的平樂冷笑一聲。那日晚上光線不好，她沒怎麼看清妤落的長相，這次倒好，找上門來了。

「阿寧。」

「奴婢在!」

平樂惡狠狠地講到：

「告訴那個小姑娘，我只給她三個月的時間，如果再不得手，死的人就不是妤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