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悅丟開奏摺準備午後小憩片刻。一來是奏摺堆了滿桌案理不出個所以然，二來心緒揪成一團亂麻，兼著炎夏酷暑更添煩悶。

那日晨起，自己下意識的舉​動定是傷了他的心。未及整飭衣衫換上正裝便奪步出了府，其間他未曾回頭看一眼身後那人。他那一甩是用了力氣的，明昭鈺的情況定然不會太好。

可是……事後自己原本能去看他，卻又不知為何躊躇不敢前。這種感覺大抵是近鄉情怯，無法言說，更像一層膜擋在其中。

算了吧，不如不想。

明昭鈺……他還是會找過來的對吧？

養成的習慣使然，聽聞明錦玉失蹤自己便慌了神。

錦玉找到了，可自己喜悅之餘竟還摻了些失落。

在後來那漫長而又寂寥的許多年裡，他才逐漸想明白。有些東西是能找回來的，而另一些一旦丟棄就再無法挽回。

花能重開，卻是另一番春色。

破鏡雖圓，裂隙橫亘，所映亦是面目全非。

那個人不是沒有脾氣，只是從來對自己不同罷了。儘力斂去一身鋒芒，卻被自己傷得遍體麟傷。爾後，離去決絕，哪怕在睡夢中也不肯給自己一線影子。

那麼可恨，那麼可笑。

蘇悅坐在案前閉上眼睛，下一刻又猛地睜開。

錦玉……原來這一刻我閉目所念不是你。

那是一片間或游弋星光的黑暗。萬籟俱寂，虛無中驀然浮現出一張美人面。

四周的空間忽然像水一樣流動，片刻散去。

蘇悅彎了彎唇角。

原來，自己早就得到了答案。

​"陛下。"小內侍慌慌張張趕上來，情急之下原本尖細的聲線越發飄了起來。″明相現下，現下正跪在殿外不肯起來。″

蘇悅登時睡意全無。明昭鈺會來，確實在他意料之內。但他一來就跪在殿門前，這就出乎他的意料了。

這個人……又是在鬧哪出？

夏日裡暑氣漸囂，午後又最是悶熱磨人。看著那人著官袍端端正正跪在殿前長階上，蘇悅心下陡然升騰起一陣煩躁之意。

小內侍拿著把傘自殿內小跑出來，圓臉揪成一團。陛下走的太快，他根本就跟不上好嗎？可這傘又不能不打……不打就是怠慢君王……

"昭鈺，你起來。有什麼事情咱們進去好好說。"

明昭鈺卻依舊跪在原處，身形紋細未動。

蘇悅站在明昭鈺面前。以他所站的角步，恰好能見到那人的發頂。昔日青絲如綢如緞，如今卻斑駁夾雜著銀絲。

小內侍站在一邊為蘇悅撐著傘。以主子為中心，周圍一圈能結出冰來。

而那把傘投下的陰影也打在了明昭鈺身上。

日頭曬下來曬得他發懵，迷迷糊糊跪了半天，一時竟分不清身上哪處不舒服的多些。鋪長階時大概用了上好的石料，夏日亦透著刺骨寒涼。實在難受的那一陣他就數地磚玩兒，數一數也就無趣了。石板映日光，白花花的晃人眼。一直睜著眼倒也罷，一閉眼便是明滅一片，彷彿天地倒置一般。

地上突然映下的半片陰影提醒了他，有人來了。明昭鈺抬起頭，眼瞳中的迷茫一擊而散。

他記起了自己為什麼會跪在這裡。

"臣……請求陛下勿召封蘭關守將端木雲回京！"明昭鈺自己都能感覺出自己呼吸間帶出的顫意，以及伴著每次呼吸越發加重的內腑刺痛。身上綿軟一片，全憑一口氣吊在那才能不倒下。

聽得此句，蘇悅欲抱起明昭鈺的手頓了頓。

"昭鈺，我們進去說。"他面上卻是不改，仍是打橫抱起那人。

一陣天懸地轉間，自然而然帶起一陣心悸。明昭鈺微微喘息著，一隻手綿軟無力地攥緊心口那片衣物。蘇悅正思量著懷中人又輕減不少，低頭登時嚇了一跳。

明昭鈺面上最後一絲血色抽離，蒼白幹裂的唇更是染上不祥的紫色。

"小阮，去叫太醫。″蘇悅沉聲道。

小內侍領命而去，他便急匆匆將明昭鈺抱入內殿。軟榻上那人呼吸輕淺又急促，意識迷濛間竟將胸前衣料捏出褶皺。

蘇悅皺看眉，伸手探向明昭鈺胸前。掌下的跳動是毫無規律的散亂，瞬間便令他慌了神。

而視線落在明昭鈺腹部時，他那根緊繃的心弦終是扯斷。

束腹……這樣大的月份，他竟然束腹！

孩子已是六月多將滿七月，明昭鈺便忍心將他的生存空間一再壓榨。強行勒出來的那點小小的弧度，如何能允許一個成形胎兒的生存？

蘇悅撤開手，面色複雜。

昭鈺啊……

究竟是什麼讓你甘願命都不要，孩子的性命也惘顧，偏偏要跪在那裡？

至少他的這個疑問現下是無解的。

不過他這番心聲要是讓陷入昏沉的明昭鈺聽到，他估計會苦笑一聲。

寶寶，爹爹又食言了。說好全心愛你，卻終究又將你推入險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