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姓衛名庄，但他似乎並不喜歡我叫他師弟。

有一次我叫過他師弟後，他的表情神態瞬間變化，驟然抿起嘴唇，像是極不情願一般兩眼橫視著我。眼神中隱隱帶著微小而又被隱藏完善的怒氣。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叫過他師弟。

常常是以名稱之。師弟少言默語。這也並不奇怪，我和他本就是一場縱橫之術的唯一爭鬥。

這鬼谷之中，只能有一個傳人。

劍術的傳承常常是找天賦稟異者勝之。師弟的天賦異稟，但心卻不靜。

過於急躁求成以一敵萬。

我看出了這點，並未和他深談過。他也知曉他的缺處，常常也會自我控制情感。

但若一個人的缺處那麼好修補的話，天下的教化便可直接讓世間再無痛苦，哪裡還會需要法權壓之。

鬼谷很靜，亦很騰。靜是這山中終年不變的隱世，騰是早晨之間萬物的復甦。

我常常喜歡丑時夜半起夜，然後練至五六個時辰的劍，再在卯時去頂峰看每一天的第一射陽光。

隨即陽光慢慢撥開雲層，越來越大，越來越廣。直至世間都籠罩在這溫暖的熹微之中。直至輕柔的金色照耀在我的身上。

這時，我會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世上萬物亦是存在。

不消時，整個山谷中的生靈都會醒來。鳥兒鳥語、萬物鮮活。

這是我一天中最喜歡的時辰。早晨的陽光，讓我能夠感受到生命的的確確的存在於世間。讓我知道，我追隨的東西，終有一日也會如太陽晨光一樣永遠飽滿。天下人都會如這早晨晨光永遠鮮活不嘗沉痛。

我喜愛這一切，就如同喜愛著我的生命。就如同，我敬這天下萬物。

我的心中有著對世間萬物生靈的畏。有畏才會有敬。

師弟不同，早晨的他常常喜愛不斷苛刻的練習，我坐在山峰最頂處時，其下就是他揮舞著劍柄迎著晨光不斷揮灑著汗水的身影。

到了暮間，他偶爾才會休息片刻，坐在山峰的另一處斷崖之上，看著垂暮的夕陽。

夕陽絕美。我喜愛她彩橘色的陽光，但我，一點也不愛她的頹唐。

師弟不同於我。他看著夕陽的時候，我能夠感覺到，他十分喜愛於面前的景色，但他得喜愛和我的喜愛又微微不同。

他的喜愛，是帶著冰冷的沉寂，帶著絕世的孤獨。亦如，帶著這世間無法消弭癒合的痛苦。

每當每次看見這樣的眼神，我都會側頭避過，不欲再看。

再大些時，我和師弟之間競爭愈發激烈，爭鬥日益升溫。

師弟也常常冷目邪語。他的話語常常令人不適，可又說不出什麼錯處。他的眼神，依舊還是如少時一般的玩鬧不羈。眼眸深處，依舊是帶著永世的冰層。

我和他每日最多的交談寥寥，更多時候是兩人不斷比拼爭鬥。

師弟的劍術進步的很快，但過猶往往不及。師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卻不敢停滯來重新修術。這世上，對每一個人停頓的人，都不曾溫柔。

·

一日，是我和師弟每月必比拼的日子。師弟叫住了我，依舊是冷漠而又無情的拿起木劍。

在師弟的眼神中，我從來不曾看到過有什麼情緒亦或是情感的波瀾。

事情發生的沒有意外。師弟依舊不敵我的劍術。

劍術這種東西，在勤加練習之上，還有更為重要的幅度存在。

師弟走的路子偏野，他要摸到這一層依舊涉及於人文關懷類的東西。除非他願意打破此生信念。

師弟一次一次的失敗，又一次一次的站起，我亦氣喘吁吁。我於心境之上險勝師弟，但劍術的熟悉度上，我和師弟平分秋色，難分伯仲。

故每次師弟失敗後全身體力耗盡躺在斷崖上的身影，皆類虎物的磅礴與不甘。

日暮西沉。從午間打至夜暮。師弟再一次不敵劍術被擊倒在沙礫之間。

而出手的我亦大耗將至，頹然半跪在沙礫之間，全靠我右手中的木劍支撐著我的半站立。

師弟已然倒下。我雖半跪，總會身板挺直，脊背仍傲立在世間。

今日這場勝負，已然分明。

我大喘吁吁的喘著氣，氣息不穩，上氣不接下氣。極為疲憊。

這亦是，每一次和師弟之間爭鬥後的必然感覺。

累到極致，雙目視物都已模糊。

我努力調節著氣息，收回立在沙土層中的木劍，慢慢站立起來，準備回行。

師弟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數次被擊倒在沙土層中，早已看不出衣服的本來面目。

這也是，我每月唯一一次可以看見師弟與往日都不同的唯一機會。

「師哥。」他突然出聲。

我驚愕回過頭去，只看見他依舊仰躺在沙土層中，宛若和環境之靜混為一體。

我以為我自己聽錯了話語，也許只是山谷之中風聲會響默默。

心中究竟希翼著什麼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師哥。」這次他再次出聲。

我再次愕然回過頭去，心中唯剩下無邊驚許。

那一瞬間，我彷彿聽見了山谷之中從來不成開放過的冰花之音。又或像，萬千煙花冰火在我心中驟然炸開。

我驚喜的望著，連身體不自覺的微微前傾我都不曾注意得到。

「師哥。總有一日，我會超過你。」他慢慢而道，聲音平常，聽不出來有什麼情緒。

但卻十釐清楚的劃過我的耳膜。

我微微默了默。停頓片刻，轉身輕輕離去。

那時的我還不曾知，他末尾還有一句未曾出口但放至心中的話語。

師哥，總有一日我會超過你，殺你以慰劍道。

可惜，當時的我亦不明白，只不過是覺得師弟因敵不過我內心驕傲受損。

那時的我，遠遠不夠於理解師弟的內心世界。

在鬼谷的那幾年裡。每天最多的就是習劍道，亦或是坐在斷崖之上望著山下連綿不絕的山峰，去看那山峰之外活在世間的百姓。

百姓沉苦，戰爭頻繁，流離割據，親人死生。這已是世間沉鬱的常事。

劍，握在我的手中，不只以濟自身，更要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