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六十三」

粉身碎骨，魂飛魄散，好像……

已是死去了一樣……

高止棄躺在漆黑的灰石地上，一動不動。他那軀殼又沉又冷，魂魄又輕又散，黑風呼嘯而來，魂魄彷彿就這麼被吹離了軀殼，飄上半空，默默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可怖殘軀。

這個一塌糊塗的傢伙，就是自己？

他很平靜，情緒中沒有任何的震驚或激動，只當見到所穿的那身白衣被成片血水染紅著時，才不由地，喚了無聲的一聲：千水……

不懼猶有盡時的死亡，亦不要三生三世的輪迴。人於人間為人，予他一生一世足矣。唯問所願，便是可傾盡這一生一世的一切，得一場無悔無憾的離別……

茫茫渺渺之間，一股暖意沁心的內力流入了四肢百骸，柔若春風，生機盎然，給他沉死的血液源源灌注著鮮活的脈搏。漸漸地，粉身碎骨的肢體得以重合，魂飛魄散的元神復原歸位，一副已支離破爛的血肉殘軀，竟就在這股宛如春風化雨的內力治癒下，死而復生！

黑風崖下黑風呼嘯，漆黑森森，不視一切，但覺有個人正坐在他身旁，百里香塵的氣息，為他溫柔細撫著重傷的劇痛。

桃花清芳飄過鼻息，昏黑的眼前仿現一片桃粉之色，指尖伸去，驀地觸到一襲軟如花瓣的輕絲長袍，高止棄顫然一悸，出聲尋問，「是誰？」

「止棄……」

春風拂柳，碧玉靈妙，這個聲音真動聽得不行，卻難解為何給他回道的，是他那個不怎動聽的庸名？

「止棄……」

那人又喚了聲，在高止棄看不見的視野里溫柔地輕輕一笑，與道，「『止』而無，『棄』而失。你雖自問無求不失，但其實內心始終有著極渴望的所求。或有那命中註定一說，你半生求而，半生不得，終歸只能以自棄作瞭然面對，卻又偏偏的，從沒有真正放棄。」

「……」

「棄而不棄，不棄亦棄。之所以如此，並非為那所謂堅持不懈的世道俗理，而只因，你是一個活著，且要繼續活著的人。」

被洞透內心的感覺不太舒服，高止棄強地掙了掙，經得一趟死去活來後，那些束縛他多日的劍氣竟蕩然消失了，感覺軀體得以使動自如，高止棄心即一振，正要起來，那人的細掌卻輕輕摁在他胸膛上，隨著源源暖流注入，使他輕若失力的，順然又躺了回去。

黑暗中，那人輕輕一嘆，猶有太多感慨，難以括盡。

「只要還在活著，你便無法得到真正的放棄。唯以繼續的活著，在人世之間，尋找一個活著的理由。」

此番話落，心被撼得一震，高止棄緊緊捏著發白的拳頭……

「黑風崖深淵萬丈，能墜入此地而得以復生，已證明你心中擁有活著的理由。」半頓，那人聲音黯然而低，「但有一天，你終要發現，這個理由是根本不存在的，正如你無法在活著中得到真正放棄的事實一樣……」

「要無法放棄的活著，活著為不存在的理由，這會是很痛苦的事情……」

「止棄，你準備好面對這份痛苦了嗎？」

感覺那溫暖的細掌給他跳動的心口留下一縷香塵後，便緩緩離開了。幾響衣物窸窣，曉知那人要走，高止棄突然提聲，「你是誰？」

那人腳步停了停，回身拋給他一個錦布小包，溫柔道，「待你渡過無常河，我們還會見面。」

說罷，春風一拂，香塵飄散。漆黑的萬丈深淵下，須臾又剩一片沉寂漆黑……

見人已走，高止棄自嘆一氣，撐身坐起。除了每根骨頭，每塊肌肉都在不迭叫囂著劇痛，其它一切安好。有冽蠶衣的寒氣加身，體內陽氣潛穩不躁。調了會兒內息，自覺功體已然復原可行，高止棄便摸了摸腰間銅水瓢，然後站起……

『嘭』的聲，他頭頂撞到了一塊堅硬的黑岩！

四周黑風呼吹，無點滴漏光，高止棄撫著頭，憑感覺的低身走出頂上那塊黑岩後，直回腰身，接著一步邁前……

『嘭』的聲，他大臉撞上了跟前的黑岩！

高止棄捂住疼痛的鼻樑，往後退過幾步……

『嘭』的聲，他腦背撞上了後面的黑岩！

黑岩堅硬異常，高止棄使勁揉著犯眩犯暈的腦殼，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嘭！嘭！嘭！嘭！嘭！

一連數響，回蕩在黑風崖萬丈之下，意外地給這片沉寂的深淵添了幾分鮮動活力。待響聲都停下來後，高止棄是滿頭星斗的坐在原地上，一張玉樹臨風的俊臉，已撞得紅腫青淤。

所幸這裡黑漆漆一片，也不會有人專程跑來看他的臉是如何樣子。

緩了緩，定過焦急浮躁的心緒後，高止棄重新站起，冷靜地伸開雙手往身周探步細試，轉而耐心地摸索出路……

黑岩四方八面，縱橫交錯，雖密密匝匝的圍堵了所有去路，但又發現，這些石塊並非全然固實，而幾乎每塊上面都穿了個洞，那些洞還不是普通的洞，其形狀竟是人的軀體！

高止棄選了當中一塊，沿著石中的穿洞摸過一圈，可感知那是一個四肢張揚的人體姿態，心中頓然明了，臉上不知是好是苦的一笑，接著又摸了幾塊，不出所料的，上面都是些奇形怪狀，姿勢各異的人體穿洞。

有大鵬展翅的，有金雞獨立的，更有譬如倒立馳騁，勾指蘭花之類難以言喻的，可謂不倫不類，意想天開，比起百通客棧里的『九洞連壁』更有數倍之精彩！

漆黑里，高止棄摸到一塊姿勢是個熱情奔跑的穿洞，他默然想了想，先的嚐試縮起肩身從洞間鑽過，但試了幾回發現難以實行。只因他身段高大，不如尚千水那般纖細的可靈巧翻穿。再且，這些洞體尺寸與他身材竟都恰准相當，好比量身定做，隱含某種暗示似的，要他不得不照著做出一個『熱情奔跑』的姿勢，以穿洞而過。

穿過一洞，面前又來一洞，這回摸著是一個揚臂蹲坑的姿勢。高止棄拂開衣擺，蹲下身的照樣子做了。還是那話，所幸此地無光可視，無人來見。

黑岩石質沉重結實，硬度堪比鐵銅，非一般刀劍鋒利可擊破，而能在其中擊穿這麼多人形洞來的，無疑就是天下最利的無劍之劍！

江湖有聞，無劍君子獨創移影九劍，秘籍沉於黑風崖萬丈深淵之下，為世間不尋的絕世劍法。如今，他高止棄以一場粉身碎骨的代價，換來一番親臨實境，不但能親身穿越於一個又一個隱藏萬千玄奧的劍洞之間，更可淋漓盡致的體驗無劍君子那身飛揚跋扈的劍姿風範，實在……值還不值？

穿過數百層劍姿奇葩的劍洞後，高止棄踏入了一處豁然空曠的地洞。四周依是昏暗黑沉，但隱隱約約的，又看到有一點縹緲如幻的幽藍光芒，在前方淡淡閃爍著，呼風中，更傳來一股凌冷幽寒的氣息！

心血瞬間一涌，高止棄瞪開雙眸，不等意識使喚，身體已大步奔跑起來，向著那點幽藍光芒直衝而去！眼見一抹身影浮隱而現，越發近在遲尺，高止棄激動得心臟幾欲奪出胸膛，卻不料腳下突然一滑，猝不及防的猛摔了一跤。他急忙爬起，當還要繼續不管不顧的衝過去時，卻發現自己雙腳被些一絲絲的東西纏繞住了，難以掙脫！？

驚詫著，高止棄伸手想把腳上的纏絲扯掉，豈知一摸之下，才發現原來置身滿地的儘是這些柔韌不斷的長絲！又吃一驚的，高止棄摸著抓了一把來細看，只見這一絲絲的玩意銀白如霜，表面籠罩著一層淡淡光芒，靈氣溢動，源遠純粹，猶如紅塵世外，蘊含著一股不可估量的浩然真氣……

看著手中長長的銀絲，高止棄咽了咽，又愣了愣，再想了想，五指不由地抓緊一扯，順其延伸的方向一路探去，遙看盡頭處，竟是他最先所見到的那一點淡藍光芒！

悸動之下，高止棄使力扯過銀絲，那點淡藍光芒隨即發出一叫，「誒呀！」

高止棄一顫，鬆掉手裡銀絲，僵靜半響，才小心翼翼的走過去。那點光芒在他面前擴大著，從模糊至清晰的，漸漸呈現出了一個正姿盤坐的淡藍身影。

光芒雖淡，但在這片漆黑深淵下，亦如明燈亮映。高止棄鼓起膽量，嚐試靠近看清那抹光芒中身影，然而當見到是一張猶如天外神仙般的臉龐時，他眼睛嘴巴全都張大得合不起來了……

「誒呀！」

那光芒中的神仙大人又叫出了一聲。

高止棄連忙後退，不料神仙大人還在叫，「誒呀！」

於是再退了退……

「誒呀！」

只好繼續退……

「誒呀！」

神仙大人一連叫了好幾聲後，終於亮起他那超塵脫俗的清音，說道，「孩子啊，它們與我頭皮一脈相連，你這般一腳一腳的踩，我便會一下一下的痛。每痛一下，我得叫出『誒呀』一聲，你要是一直的踩，我就只能一直『誒呀』的叫。」

「……」

原來，這些冒著淡藍光芒的銀絲，是神仙大人的頭髮！

高止棄站在散滿遍地的絲絲銀髮上，一時間愣得身不會動，話不會說，目光只睜睜看著神仙大人的臉……

既知此舉不成體統禮數，然而這位神仙大人的臉彷彿是有某種匪夷所思的吸引力量，令人怎也控制不住的，直想往他臉上沾著看！

天人之姿，驚鴻之貌的形容不盡適合，而出塵脫俗，縹緲若仙之類的雖算適用，但究竟也無法確切描繪出當中那種微妙的感覺……

換個方式說：這位神仙大人的氣質成熟深厚，語色沉緩低磁，若閉上眼睛的光聽他說話，感覺就是一位百歲高齡的得道老者。然而當張開眼睛看，只見這位百歲老者的臉上是白皙光潔，除了滿頭會冒光的銀髮，再找不出一條皺紋或一滴斑跡來體現與他相當的高齡。

高止棄看了神仙大人的臉好久，直至回神時，竟發現神仙大人也同樣在看著他的臉，還一直的看……

看過了臉容後，神仙大人又順其而下的看起了他的身材，嘴角含笑，目光意味不解，卻深凝認真。

高止棄站著不知該動不動，只許給神仙大人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的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看得他身背發麻，涔涔落汗，才耐不住輕咳了下，作揖以禮，喚去一聲，「前輩……」

聞聲，神仙大人問道，「嗯，孩子你謂何名？」

「在下高止棄。」

回話後，神仙大人仍在看著他的臉……

「你生而屬男屬女？」

「屬男……」

神仙大人嗯了聲，繼續是津津不倦的看著……

好等被看了半天，高止棄只得再次作揖道，「方才冒昧打擾，實為失禮，請前輩恕諒。但晚輩有事在身，已不便久待，在此告辭。」

神仙大人沒有出話，依是盤坐著，看高止棄轉身往前直走，走啊走，走到『嘭』的聲，撞上一壁聳立的黑岩為止。

高止棄捂住臉，緩過好一陣鈍痛後，抬頭髮現跟前浮現了一面玉晶鏡。借著絲絲銀髮的光芒，可見鏡中一張玉樹臨風的臉上，青紅交疊，淤腫難分，其間還沾滿了斑駁發黑的血垢，加之塵泥土灰的大片修飾，真稱得姿色特別！

高止棄執出腰間的銅水瓢，揮一擊劍氣打碎了那面玉晶鏡，向神仙大人的光芒抱拳道歉道，「要事在身，無暇打理儀容，請恕失敬。」

神仙大人津津一笑，抬手輕抹，隨一道淡藍真氣，那些玉晶碎片便消散不見了，姿態仍是平心而坐，靜待觀望。

高止棄收回銅瓢，徑自在身前的石壁上摸索起來。這岩壁足有數丈之高，堅硬無比，其平整的表面並無任何劍洞，只深深刻了三枚大字：無常壁。

此時，在旁的神仙大人忽然出聲問道，「孩子，你是要找無常人嗎？」

高止棄一聽，轉回頭問，「難道前輩就是……」

神仙大人微笑著，悠然緩道，「我名無涯子，年事二百零八，性情高尚，興趣是雲遊四海，尋覓奇觀異境。平生鍾愛郎才貌美，膝下收有得意四徒，所願是他們能夠永結同心。」

「……」

高止棄自問從未遇上過神仙，所以也沒任何與神仙交道的經驗。但在俗世印象中，『神仙』這類角色除了會發光以外，一般也十分高深莊重，且滿腔是那洞悉天機又神秘莫測的深論。

然而，這位神仙大人不但一點也不自恃高深神秘，性情還十分真誠開朗。或有違和之處，便是神仙大人的話中用詞……有點，不太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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